私塾放了假,歇一天。
太阳挂得老高,晒得青石板路面有些烫脚。
李长生被江无花扯着袖子往外拉。
“爹,出去逛逛嘛,天天待在铺子里,闷死了。”
江无花仰着小脸,眼里全是期待。
她去私塾读了几个月书,胆子似乎也大了些,话也多了。
李长生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逛什么逛,街上不还是那些东西?费鞋。”
“就去看看嘛,就看一会儿!”江无花不松手,使出吃奶的劲把他往门口拽。
李长生被她扯得晃了两下,叹口气:“行了行了,别拽了,袖子要让你扯掉了。走走走。”
他锁了铺门,懒洋洋地迈开步子。
江无花立刻雀跃起来,小手主动塞进他粗糙的大手里。
街上确实热闹。
挑担卖菜的吆喝声,杂货铺伙计招揽客人的声音,铁匠铺传来的叮当声,混在一起。
空气里有刚出炉的烧饼香味,也有牲口走过留下的淡淡腥臊气。
江无花眼睛不够用了,这边看看捏面人的,那边看看吹糖画的。
她在一个卖头绳的小摊前挪不动步,眼睛盯着那些红的绿的带小花的头绳。
李长生瞥了一眼:“想要?”
江无花用力点头,又马上摇头:“不要,贵。”
她记得爹卖锅给她凑束修的事。
李长生没说话,摸出两个铜板,扔给小贩,拿了根最普通的红头绳塞她手里。
“扎你的小揪揪,别整天乱得像鸡窝。”
江无花捏着头绳,眼睛亮了一下,小心地揣进怀里,嘴上却说:“爹乱花钱。”
“再啰嗦还我。”
江无花立刻捂住口袋,不吭声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越走,街面似乎越冷清。
热闹的集市区域被甩在身后,这边多是些低矮的旧屋,行人衣衫褴褛的多起来,面有菜色。
忽然,江无花拉着他手的力道紧了紧。
李长生顺着她目光看去。
街边一个歪斜的屋檐下,蜷着几个人。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现在是初夏,天气不冷,但他们却紧紧缩着,仿佛很冷。
其中一个妇人,怀里抱着个婴儿,那婴儿安静得出奇,脑袋耷拉着,脸色青白。
那妇人的眼神空荡荡的,看着前方,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在他们旁边不远处,墙角靠着一个人,破麻袋片似的衣服遮不住身子,露出一根根清晰的肋骨。
他头歪着,眼睛半睁着,嘴里没有任何气息进出,一只苍蝇落在他干裂的嘴唇上,他也没反应。
周围有人走过,脚步匆匆,目光刻意避开那个角落,仿佛那里有什么晦气。
江无花停下了脚步,小手把李长生的手握得死紧,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
她没见过这个。
私塾里,先生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教“仁义礼智信”。
铺子里,爹虽然懒散骂人,但总有稀饭咸菜,有遮风避雨的屋顶。
没人告诉她,街上会有人这样躺着,不动了。
也没人告诉她,那个小婴儿为什么不像隔壁婶子家的娃娃那样哭闹。
她抬头看李长生。
李长生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那边,眼神平平静静,像在看一块石头,一棵草。
“爹……”
江无花声音有点发颤,“那个人……他怎么了?”
“死了。”
“为……为什么?”
“饿死的。或者病死的。没区别。”
李长生收回目光,低头看她,“看够了?看够了就走。”
江无花脚像钉在了地上,她看着那个妇人空洞的眼睛,又看看那个死去的男人,最后目光回到李长生脸上。
“为什么……没人管他们?”她问,声音更小了。
“谁管?”
李长生反问,“官府?大户?还是你爹我这样的闲人?”
他拉着她往前走,绕过那个角落,语气依旧平淡得像在聊家常:
“官府粮仓可能都没米了。大户老爷们忙着享福积攒更多家业。你爹我嘛,懒,穷,管不起。”
走到一个稍微干净点的路口,有个小面摊,冒着热气。
李长生摸出几个铜钱,要了一碗清汤面。
他把面推到江无花面前:“吃。”
江无花看着面汤上漂着的几点油星和几根青菜,又回头望了望刚才那个方向,摇了摇头。
“不饿。”
“让你吃就吃。”
李长生按着她肩膀,把她按到小凳子上,“糟蹋粮食更该死。”
江无花拿起筷子,慢慢挑着面条,送进嘴里,却尝不出什么味道。
脑子里还是那个死人的样子,和那个妇人空洞的眼神。
“想不通?”
李长生坐在她旁边,看着街上零星走过的、为一口吃食奔波劳碌的人。
江无花点点头。
“这世道就是这样。”
李长生说,“有人一顿饭吃掉一头牛,有人饿死路旁没人收尸。常见。”
“为什么……会这样?”江无花追问。
“为什么?”
李长生笑了一下,没什么温度,“哪有什么为什么。”
“投胎是门技术活。生在谁家,是男是女,是富是穷,一开始就定了一大半。剩下的,看命,看运,也看自己肯不肯挣,能不能狠下心。”
他顿了顿,看着江无花迷茫的小脸,加了一句:“当然,你爹我这种懒得挣也不想狠心的,就现在这样,饿不死也发不了财。”
江无花低下头,看着碗里的面汤,热气熏得她眼睛有点湿。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李长生说:
“我以后要学本事。”
“哦?”
李长生挑眉,“学什么本事?绣花还是做饭?那个饿死的以前可能也会点本事。”
“学大本事。”
江无花抬起头,眼睛里有一丝坚定的光,“能让自己不饿肚子的本事。能让爹过上一顿饭吃一头牛的日子,能让……能让……”
她“能让”了半天,没想到后面该怎么说,急得脸有点红。
李长生替她说了下去:“能让别人也不那么容易饿死?”
江无花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嗯!”
“为什么?”
李长生问,声音里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
江无花握紧了小拳头,声音不大,却很清楚:“我不想以后也这样。”
她指了指来的方向,“不想看到别人也这样。”
李长生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掌在她头顶揉了一下,把她早上刚用新头绳扎好的小揪揪又揉乱了。
“想法不错。”
他说,“不过,学大本事之前……”
他顿了顿,指着面前那碗快坨了的面:
“先学会怎么把这碗面吃了,不浪费。”
“然后,学会怎么做人。”
江无花愣住了:“做人?我不是人吗?”
“是人,但不一定‘会’做人。”
李长生指了指心口,“本事是工具,能盖房也能杀人。心歪了,本事越大,祸害越大。先把自己当个人,把别人也当个人看。明白吗?”
江无花眨着眼,努力消化着这些话。
她好像懂了一点,又好像什么都没懂。
但她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快吃,面凉了。”李长生催她。
江无花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起面来,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吃完面,李长生拉着她往回走。
再次经过那个街角时,那具尸体还在那里,但那个妇人和婴儿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江无花的目光在那角落停留了片刻,小手再次握紧了李长生的手指。
这一次,不再是因为害怕。
回到长生铺子,江无花罕见地没有跑去玩。
而是松开他的手,自己跑到柜台后面,踮着脚去拿那本《千字文》,神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认真。
李长生看着她的背影,没说话,走到水缸边舀了勺水喝。
凉水划过喉咙,没什么味道。
他知道,有些东西,就像种子一样,今天被风吹着,落进这丫头心里了。
以后是长成草,还是长成树,谁知道呢。
他只知道,今晚的米汤,得多煮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