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念头,像冬天冻土下顶出来的第一颗嫩芽,刚冒了个尖,就被她自己伸脚狠狠踩了回去。
走?
走去哪里?
她走了,爹怎么办?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猛地一抽,像是被冰冷的针扎了一下。
她转头,看向柜台后面。
李长生又窝回了他的老位置,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下巴快要戳到胸口。
旁边放着一杯早就没热气的粗茶。他呼吸均匀,甚至有点轻微的鼾声。
对外面发生的一切,对他女儿心里掀起的惊涛骇浪,毫无所觉。
江无花的目光扫过这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铺子。
掉漆的柜台,空荡荡的货架,值钱点的早就卖了凑她的束修。
角落里堆着的不知名的破烂,墙上被烟熏黑的痕迹……还有这个好像永远睡不醒、与世无争的爹。
她的命,是这个人从冰冷的湖水里捞回来的。
她病得快要死的时候,是这个人用那些稀奇古怪的土方子,硬把她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
虽然他总是抱怨麻烦,虽然他教认字能把她气个半死,虽然他懒得多走一步路,多管一桩闲事。
可他也为了她,砸锅卖铁送她去识字。
也为了她,敢抄起扫把把有钱有势的王员外打出去。
她要是走了,谁给他做饭?
谁在他钓鱼回来时给他开门?
谁在他打盹时给他盖件衣服?
冬天谁给他煨脚炉?
夏天谁给他赶蚊子?
他大概还是会活下去,饿不死。
但肯定会更懒,更凑合,说不定哪天就在湖边睡着冻死了,或者被自己随便弄的吃食毒倒了。
她不能走。
这个认知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那刚刚燃起的火苗上,几乎让它熄灭。
她默默地走到自己睡的那张小床旁边,蹲下身,从最里面的床腿底下,抠出一个小小的布包。
布包打了好几个补丁。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她这些年一点点攒下的家当。
大多是铜板,一个个摩挲得光滑。有李长生偶尔高兴了赏的,有她帮隔壁王婶穿针引线换的,更多的是她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饭钱。
李长生给她买烧饼或头绳的钱,她有时只买一半,剩下的偷偷藏起来。
她坐在地上,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天光,开始数。
一枚,两枚,三枚……
她数得很慢,很认真,仿佛这不是一堆廉价的铜钱,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数完了。
她又数了一遍。
确认无误。
她把铜板拢在一起,堆成一个小堆。
它们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冰凉,硌人。
这点钱,能干什么?
或许能买几十个烧饼,能扯几尺最便宜的粗布,能让她和爹多吃几顿饱饭。
但绝对不够当盘缠,走去那传说中缥缈无踪的仙山。
甚至可能走不出百里地,就会饿死、冻死,或者像街上那些流民一样,被人用一碗粥就轻易地买走。
现实的冰冷,比窗外的寒风更刺骨,瞬间吹散了她心头那点不切实际的狂热。
她攥紧了那包铜板,坚硬的边缘硌得她手心生疼。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
梦想很大,世界很残酷,而她,只有十二岁,和一包轻飘飘的铜板。
她默默地把布包重新包好,塞回原处,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冲动的念头也一起埋藏起来。
晚上吃饭的时候,气氛有点沉闷。
桌上照例是稀饭,咸菜,还有一小碟中午吃剩的、热过的萝卜干。
李长生吸溜着稀饭,发出很大的声响。他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女儿的异常。
江无花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米粒,没什么胃口。
脑子里一会儿是街上那个被换走的小女孩哭花的脸,一会儿是那包沉甸甸又轻飘飘的铜板。
她抬起头,看着对面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忽然问:“爹,你说……世界上真的有仙人吗?”
问出口,她就有点后悔。
觉得自己很傻。
李长生正夹了一筷子咸菜往嘴里送,听到这话,动作顿了一下。
他掀起眼皮,白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看一个傻子。
“吃饱了撑的?”
他继续把咸菜送进嘴里,嚼得嘎吱响,“有那闲工夫胡思乱想,不如把碗刷了。”
典型的李长生式回答。
噎人,且终结话题。
江无花低下头,不吭声了。
是啊,问爹这种问题,有什么用?
他只会觉得她发癔症。
她闷头喝了两口粥,嘴里发苦。
就在她以为这个话题已经彻底结束时,李长生却忽然含糊不清地又开了口,眼睛盯着桌上的萝卜干,好像是在跟它说话。
“……就算有,又怎么样?”
江无花猛地抬起头。
李长生没看她,依旧慢条斯理地嚼着他的咸菜:“仙人就不用吃饭拉屎了?仙人就不打架抢地盘了?说不定抢得更厉害。”
他喝了一大口稀饭,把嘴里的东西冲下去,才继续慢悠悠地说:
“指望仙人下来给你发馒头?省省吧。他们眼里,咱们跟地上的蚂蚁没区别。谁闲着没事蹲地上给蚂蚁发粮食?”
他放下碗,终于瞥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淹死的,多是会水的。摔死的,多是爬得高的。想点实在的,别做梦。”
说完,他站起身,捶了捶后腰:“我吃饱了。碗你刷。”
他趿拉着那双破旧的布鞋,慢悠悠地晃回柜台后面,重新窝进他的椅子里,闭上眼睛,很快又像是睡着了。
江无花坐在桌边,看着面前空了的碗碟,听着父亲那平稳的、甚至带着点倦意的呼吸声。
爹的话,像又一盆冷水,浇在她心里那堆被现实压得只剩一点火星的灰烬上。
是啊,仙人……就算有,又凭什么管他们这些凡人的死活呢?
她收起碗筷,拿到后院井边。冰冷的水刺得她手指发红。
她用力刷着碗,仿佛跟它们有仇。
刷着刷着,她的动作慢了下来。
爹的话是难听,是扎心。
可……万一呢?
万一就有那种不一样的仙人呢?
万一就有那种……愿意蹲下来,看看蚂蚁,甚至给蚂蚁指条活路的仙人呢?
她看着水里自己模糊的倒影,一个十二岁的、穿着旧棉袄、手冻得通红的丫头片子。
她攥紧了手里的抹布。
盘缠不够,可以再攒。
爹没人照顾……或许,或许等她真学了大本事,就能把爹接去过好日子?
顿顿有牛肉吃的那种?
这个想法让她心里忽然亮堂了一点。
虽然依旧前路茫茫,但那个被她自己踩下去的念头,似乎又悄悄地、顽强地抬起头来。
只是这一次,它不再是一个冲动的火花,而变成了一颗需要默默埋藏、小心呵护、等待破土而出的种子。
她加快速度刷完碗,收拾好灶台。
回到屋里时,李长生已经睡熟了,发出均匀的鼾声。
她轻手轻脚地拿出那包铜板,又数了一遍。
然后,她找了一根结实的细绳,把铜板一枚一枚地串起来,串成一串,重新包好,藏回原处。
这一次,它不再是零散的积蓄,而是一颗小小的、沉默的种子。
她吹熄了油灯,在黑暗里爬上自己的小床。
窗外,风声依旧凛冽。
但她心里,却比刚才踏实了一点。
她知道路很难,很远。
但她开始想,该怎么一步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