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冬天,风格外硬,像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
天灰蒙蒙的,压得低,总像憋着一场雪,却迟迟不肯落下。
仗好像打到了什么地方,消息断断续续传来,带着血腥味和恐慌。
城里的人脚步更匆匆,脸上的愁容更重。
而城外涌来的人,更多了。
他们挤在城墙根下,缩在破庙里,或者就那么蜷在街边能稍微避风一点的角落。
大人眼神麻木,孩子哭得有气无力。
江无花从私塾放学回来,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薄,不太挡风的旧棉袄,低着头快步往家走。
她不太愿意看街道两边。
那些空洞的眼神,那些伸出来乞讨的、冻得开裂的手,让她心里发堵,又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路过街口时,她却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那里围了一小圈人。
中间是城里王员外家的管家,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丁。
管家面前摆着一个大木桶,冒着微弱的热气。一个家丁拿着长勺,敲着桶边,发出梆梆的响声。
“施粥了!王员外积德行善,施粥了!”
管家拖着长音喊,眼睛却像打量货物一样扫视着围上来的流民。
流民们眼里瞬间迸发出一点光,拼命往前挤,伸出各式各样的破碗。
“排队!都排队!一人一碗,抢什么!”家丁粗鲁地推搡着人群。
江无花看到,那所谓的“粥”,清得能照出人影,底下沉着一层粗糙,几乎没去壳的糙米粒,寥寥无几。
但就是这样一碗东西,让那些麻木的眼睛里燃起了疯狂的渴望。
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妇人,抱着一个三四岁、同样瘦小的女孩,挤到了最前面。
她颤抖着递出一个缺口的陶碗。
家丁舀了浅浅一勺“粥”倒进去。
妇人千恩万谢,转身想走。
“等等。”
管家叫住了她,目光落在她怀里那个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管家,往母亲怀里缩。
管家脸上挤出一点笑,指着木桶旁边:
“看见没?跟着王员外,进去就是享福。有饱饭吃,有暖和地方睡。不比跟着你冻死饿死强?”
妇人愣住了,抱紧孩子,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管家脸上的笑淡了点,声音冷下来:
“一碗粥,可顶不了几顿。你这丫头片子,跟着你也是饿死的命。送去员外府上,是给她条活路,也是给你自己减张吃饭的嘴。怎么?不识好歹?”
妇人嘴唇哆嗦着,看着怀里女儿蜡黄的小脸,又看看碗里那点清汤寡水,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
她死死咬着嘴唇,几乎咬出血。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寒风呼啸的声音。
其他流民看着,眼神复杂,有的麻木,有的闪过一丝不忍,但没人出声。
管家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对家丁使了个眼色。
家丁上前一步,不是抢,而是又舀了半勺粥,作势要倒进妇人的碗里,眼睛却盯着那孩子。
妇人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一颤。
她看看那半勺粥,又低头看看女儿,眼泪流得更凶。
最后,她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松开了抱着孩子的手。
家丁立刻把半勺粥倒进她碗里,然后几乎是粗鲁地从她怀里抱走了那个开始小声哭泣的女孩。
妇人端着突然多了点内容的粥碗,站在原地,像傻了一样,看着家丁抱着她女儿走到管家身后。
女孩的哭声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管家满意地点点头,像完成了一笔交易,目光继续扫视下一个“货物”。
江无花站在那里,手脚冰凉。
风吹在脸上,她感觉不到冷,只觉得一股火从心底烧起来,烧得她喉咙发干,眼睛发涩。
她想起今年夏天,天气正热的时候。
那个王员外摇着扇子,腆着肚子来过长生铺子。
他不是来买东西的,他是来看“货”的。
当时她正趴在柜台边练字。
王员外用扇子指了指她,对李长生说:
“李老板,你这闺女,看着挺灵巧。卖给我府上当个侍女如何?价钱好商量,总比跟着你守这破铺子强。”
她当时吓了一跳,笔都掉了。
她记得她爹,一直懒洋洋靠在柜台后的李长生,第一次动作那么快。
他猛地站起身,抄起门后那把秃了毛的扫把,二话不说就朝王员外抡过去,脸色沉得吓人。
“滚!卖你祖宗!给老子滚出去!”
王员外吓得肥肉乱颤,连滚爬爬逃出铺子,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穷横”、“不识抬举”。
李长生追到门口,把扫把狠狠砸出去,喘着气骂:“老子的闺女,千金不换!再敢来,腿给你打折!”
那时候,她只觉得爹发火的样子真好玩,还有点……暖。
现在,看着眼前这一幕,她突然全明白了。
在王员外这些人眼里,人不是人。
女孩儿,更不是人。
是可以论斤论两,用一碗馊粥、几枚铜钱就能换走的货物。
有用的,就买回去干活。没用的,就任由其冻死饿死在路边。
她看着那个失去了女儿、正呆呆望着碗里粥的妇人,看着那个被家丁夹在胳膊下、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女孩,看着管家那冷漠算计的眼神,看着周围流民麻木的脸……
那股火烧遍了她的全身,烧得她手指尖都在发抖。
她不是货物。
那个小女孩也不应该是。
那些人都不应该是。
她猛地转身,不再看那令人作呕的场面,几乎是跑着冲回了长生铺子。
砰地一声撞开门,屋里的暖意和熟悉的气味包裹了她。
李长生正就慢悠悠地擦拭一个旧花瓶,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她气喘吁吁、脸色发白的样子,皱了皱眉。
“后面有狗撵你?”
江无花靠在门板上,胸口剧烈起伏,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刚才街上的那一幕,像刻在了她脑子里。
李长生放下花瓶,走过来,粗糙的手掌按在她额头上。
“冻傻了?”
他手掌的温度传来,江无花猛地回过神,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音:
“爹……街上……王员外……他……他用一碗粥,就……就换走了人家的孩子!”
李长生沉默了一下,脸上的懒散收敛了些。
他拍了拍她的背:“看见了?”
江无花用力点头,眼圈红了:“为什么?凭什么?!”
“就凭他有粮,别人快饿死了。”
李长生声音很平直,听不出情绪,“饿极了,什么都肯换。命都能换,别说孩子。”
“可是……”
“没什么可是。”
李长生打断她,目光看向门外灰暗的天空,“这世道,就这样。看不惯?”
江无花用力点头,指甲掐进手心。
李长生收回目光,看着她,忽然问:“还记得你小时候,我说过什么吗?”
江无花愣了一下。
李长生也没等她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先学会怎么做人。”
他指了指心口,又指了指门外:“然后,记得别人也是人。”
“但指望别人把你们当人,没用。”
他语气里带着点嘲弄,也不知道是嘲弄谁,“得你自己有分量,别人掂量不起,才不敢把你当货物。”
江无花抬起头,看着父亲平静无波的眼睛。
那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明白。
街上的寒风似乎还在她骨头缝里钻,但心里那把火,却越烧越旺,烧掉了那点迷茫和恐惧,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坚定。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松开了抓着李长生袖子的手,默默走到灶台边,生火,准备做饭。
火光跳跃,映着她紧绷的侧脸。
李长生看着她的背影,没再说什么,重新拿起那个旧花瓶,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擦拭。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柴火噼啪作响和锅里水将开未开的声音。
窗外的风还在呼啸,隐约似乎还能听到远处街口那的喧嚣。
江无花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
火苗猛地窜高,映亮了她眼底的决意。
她要走。
必须走。
去找那能让所有人都不敢把她、也不敢把任何人当货物掂量的……大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