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无花在长生铺子后院劈柴。
斧头落下,木头应声而开,干脆利落,不像劈柴,像切豆腐。
她身上还是那件旧衣服,沾着点木屑,但那张脸,藏不住。
阳光照过来,皮肤白得晃眼,眉眼间的轮廓清晰得不像真人,带着种冷冽的、让人不敢靠近的气息。
默笙端着盆水出来,准备洗菜。她看见江无花,脚步顿了一下,低着头,绕开她走,把盆放在井台边,默默摘着发黄的菜叶。
她偶尔偷偷抬眼,飞快地瞟一眼江无花的脸,又立刻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菜梗。
那眼神里有怯,有点好奇,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羡慕。
江无花感觉到了那目光,没回头,继续劈柴,只是动作稍微慢了一点。
李长生叼着根草茎,领着酒壶回来了,眯着眼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并排待在院子里、却像隔着条河的两个丫头,没说话,走到他那张破躺椅边,瘫了下去。
这时,隔壁的王屠夫提着半扇猪骨头路过院门,探头往里瞧了一眼,准备跟李长生打招呼,目光却一下子黏在江无花身上,挪不开了。
他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回过神,使劲揉了揉眼睛。
“长……长生兄?”
王屠夫嗓门大,带着难以置信,“这……这是?无花?!”
江无花停下劈柴的动作,转过身,对着王屠夫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她没说话。
王屠夫上下下打量她,眼睛瞪得像铜铃:“我的个老天爷!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越……”
他卡壳了,搜肠刮肚找不到合适的词,最后憋出一句,“这要是走在镇上,谁还敢认?长生兄,了不得啊!估计用不了多久,说亲的媒婆就能把你家这门槛给踏破喽!”
他说着,自己先嘎嘎地笑了起来,像是说了件极有趣的事。
李长生在躺椅上掀开眼皮,瞥了王屠夫一眼,又合上,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含混不清,不知道是赞同还是不屑。
江无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重新转过身,举起斧头。
咔嚓,又一根木柴裂开。
王屠夫讨了个没趣,讪讪地提着骨头走了。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
默笙还在摘菜,头垂得更低了。
李长生在躺椅上翻了个身,面朝着默笙的方向,看了一会。
他开口,像是随口问:“喂,哑巴。”
默笙抬起头,看向他。
李长生依旧闭着眼,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三年前我问过你,你以后想做什么?”
他顿了顿,重复了一遍,“现在呢?想做什么?”
默笙愣住了。
她看着李长生。
想做什么?
她从来没想过。
能留在铺子里,有口饭吃,有地方睡,不用挨打受冻,不用被卖来卖去,就已经是她能想到最好的日子了。
以后?
以后是什么?
她眼里一片茫然,手指绞着衣角,不知所措。
李长生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也没追问。
他慢吞吞地坐起身,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对默笙招招手:“过来。”
默笙放下手里的菜,乖乖走过去。
李长生站起身,“跟我出去一趟。”
默笙看了一眼还在劈柴的江无花,默默跟上李长生。
李长生没往镇中心热闹的地方去,而是拐向了镇子西北角。
越往那边走,房屋越破败,路面越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垃圾腐烂和便溺混合的臭味。
很多穿着破烂、面黄肌瘦的人挤在残垣断壁间,或坐或躺,眼神空洞地望着天,或者望着路过的人,没有任何光彩。
他们是流民,或者本地最穷苦的人,像野草一样聚集在这里。
李长生停下脚步,站在一处稍微高点的土坡上,看着下面那片黑压压的人群。
他没回头,对跟在身后的默笙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你看他们。”
李长生说,语气没什么起伏,
“他们这辈子,从会走路开始,大概就没玩过,没享受过。”
“不知道糖是甜的,不知道新衣服穿在身上是什么感觉,不知道不用为下一顿饭发愁是什么滋味。”
“他们只知道吃苦。”
“他们的爹娘,他们的爷奶,大概都是这么告诉他们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品味这句话。
“可是这个世道,吃苦没用。”
李长生嗤笑一声,那笑声很短,带着冷意,
“吃再多苦,也成不了人上人。”
“该是草芥,还是草芥。”
“他们已经死了,心死了,其实很早就死了。”
“从生下来,看到爹娘是怎么活的,看到周围的人是怎么活的,心就死了。”
下面的人群里,有个半大孩子为了半个馊了的窝头,和另一个孩子打了起来,互相撕扯着,像两只争夺腐肉的野狗。
旁边的大人麻木地看着,没人劝阻。
“他们活着的奔头是什么?”
李长生像是在问默笙,又像是自问自答,
“攒钱,娶个媳妇,生个娃。”
“然后告诉娃,要吃苦,要攒钱,娶媳妇,生娃。”
“一代一代,就这么传下去。”
他转过头,看向默笙,眼神平静得可怕,
“他们不知道娶妻生子是为了什么。传宗接代?香火延续?”
“那是读书人嘴里的话。”
“他们不懂,也不想懂。”
“娶妻生子,已经成了他们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一种……执念。”
“好像不这么干,这辈子就白活了,就没法跟地下的祖宗交代。”
默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人群里,有个年纪不大的男人,正对着一个路过的、穿着稍整齐点的妇人傻笑,露出黄黑的牙齿,眼神浑浊,带着一种原始的本能渴望。
那妇人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快步走开了。
“觉得他们可怜?”
李长生问。
默笙轻轻点了点头,又立刻摇了摇头。
她说不清。
“觉得他们可笑?”
李长生又问。
默笙用力摇头。
李长生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那片死气沉沉的聚集地,看了很久。
“其实都一样。”
他最后说了一句,声音低得像叹息,“在哪活,怎么活,最后都是一捧土。”
他说完,转身往回走,不再看那片人间景象。
默笙站在原地,看着李长生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坡下那些麻木的脸。
风吹过来,带着臭味。
她好像有点明白李长生为什么总是一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的样子了。
又好像,更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