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往南,有一片荒坡,乱石堆里,新立了块粗糙的石碑。
碑上就刻了七个字:齐天盟盟主之墓。
没有名姓。
墓底下什么也没有。
燕十三站在碑前,手里拎着个酒葫芦,不是平时那个红的,是个看着更旧些的。
他拔开塞子,浓郁的酒香散出来,是好酒。
他没喝,手腕一倾,清亮的酒液汩汩地浇在碑前的土上,渗进去,留下深色的痕。
“便宜你了。”
燕十三对着空坟说话,声音不高,混在风里,“这‘烧春魂’我存了十几年,自己都没舍得喝几口,全给你了。”
他晃了晃空了的葫芦,听着里面最后几滴响动,“下去了就消停点,别那么闹腾,安安生生的。这世道,地上地下,估计也差不多。”
风吹过荒坡,卷起几根枯草,打在石碑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回应。
燕十三没走,就在碑旁边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把空葫芦搁在脚边。
他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眼神有些飘。
“我以前总觉得,”
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对着这座空坟,也对着这片荒凉。
“这世道,从根子上就烂透了,没治了。争来斗去,杀来抢去,换汤不换药。”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直到碰上你这丫头。”
“你跟他们不太一样。”
他继续说,声音低了些,“你狠,你疯,但你好像……真信自己能趟出条路来。哪怕那条路是血糊出来的。”
他摇了摇头,不知是惋惜还是别的什么。
“在我们那,”
他话头一转,提到了北方,那片更苦寒的土地,
“每年冬天,都会死很多人。冻死的,饿死的,太多了,跟割韭菜似的,一茬一茬。后来有一年冬天,我跟着戎狄的骑兵进了大虞。”
他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像在说别人的事,
“进来一看,嘿,发现大虞跟戎狄,也没啥两样。”
“大虞的冬天,不死人吗?照样死。”
“城隍庙底下,破桥洞里,雪堆旁边,哪年不冻死饿死百八十个?穿的破麻片,肚子里塞的是观音土,死的时候,样子跟我们那冻硬的人,没区别。脸是青的,梆硬。”
他停下来,看着那座空坟,仿佛在等里面的人反驳。
“区别在哪呢?”
他问,声音轻得像叹息,像是在问坟里的人,又像是在问自己,问这苍天,
“区别可能就是,我们那的人,知道自己为啥死。天冷,没吃的,活该。认命。大虞这些人呢?”
他目光扫过荒坡下隐约可见的、逃难人群的踪迹,
“他们可能临死前,脑子里还在想,明年地主老爷能不能少收点租子,官老爷能不能发发善心施点粥……想着那些永远够不着的东西,盼着那些永远不会有的事。”
他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嘲讽,不知是嘲弄那些至死还存着妄想的死人,还是嘲弄这弄人的世道。
“你倒好,”
他又看向墓碑,“你不想,你直接动手抢。抢不过,就认栽。”
他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站起身,“也算……痛快过一场。”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孤零零的墓碑,转身,沿着荒坡往下走。
青布袍子被风吹得鼓起,空酒葫芦在腰间晃荡。
风还在吹,呜呜咽咽。
……
同一片天空下,北方,京城外围。
战鼓擂得震天响,黑压压的军队像潮水一样涌向那座巍峨的城池。
城墙上的守军放箭,扔滚石,倒金汁,拼命抵抗。
但攻城的一方太多了,太狠了,尤其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一支,像一把烧红的刀子,不管不顾地往城墙上插。
冷云舒就在这把刀子的最尖端。
他穿着染血的盔甲,脸上的疤痕被硝烟和血污盖住大半,只有眼睛,冷得像两块冰。
他手里握着那把李长生给的刀,刀身依旧暗沉,只是饮饱了血,挥动时带起的风声都带着股腥气。
他不管头顶落下的箭矢和石头,也不管身边不断倒下的士卒。
他的眼睛只盯着前面,盯着那段城墙,盯着那个缺口。
二皇子虞铧要在半个月内拿下京城,他冷云舒就是这攻城锤的锤头。
一个守军抱着点燃的火油罐从城垛后探出身,想要砸下来。
冷云舒看都没看,反手一刀挥出,那守军连人带罐被斩成两截,火油泼洒开来,在城墙上燃起一片。
“架云梯!”
他嘶吼,声音沙哑破碎。
更多的士卒顶着盾牌,扛着云梯往前冲。
不断有人被射倒,被砸落,后面的人立刻补上。
尸体在城墙下堆积,血流进护城河,把河水染成暗红。
冷云舒踩着摇晃的云梯,第一个跃上城头。
刀光一闪,两个冲过来的守军捂着喉咙倒下。
更多的守军围了过来,长矛、腰刀,密密麻麻。
他挥刀,格挡,劈砍。
动作简洁,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只为杀人。
刀锋划过甲胄,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带起一蓬蓬血雨。
他身上的伤口也在不断增加,但他好像感觉不到疼,只是机械地挥刀,前进。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进去。
至于这城墙上死了多少人,脚下踩的是谁的肠子,耳边响的是谁的惨叫,他不在乎。
这京城是虞铧的,是虞恒的,是张启明的,跟他冷云舒有什么关系?
他只要报仇。
他像一头冲进了羊群的饿狼,所过之处,一片残肢断臂。
守军被他这股不要命的狠劲吓住了,一时间竟被他一个人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站在城垛边,回头看了一眼城下如同蚁附的攻城大军,还有远处二皇子那杆飘扬的王旗。
风吹起他染血的头发,露出底下冰冷无波的眼睛。
然后,他转身,提着滴血的刀,向着城内,向着那座最巍峨的皇朝方向,一步步走去。
身后的厮杀声,仿佛离他很远很远。
荒坡上的衣冠冢静静立着,浇下去的酒早已渗干,只剩一点若有若无的酒气,很快也被风吹散。
京城脚下,血流成了河。
一个在坟前说世道,一个在血里寻仇人。
这世道,好像真的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