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那片地界,忽然就空了。
不是慢慢散的,是一夜之间,人就没了。
齐天盟没了,那些打着“除魔卫道”旗号、从各门各派来的高手,也没了。
连个尸首都没留下,像是被一张看不见的大嘴,囫囵吞了下去,一点渣子都没吐。
消息像长了翅膀,扑棱棱飞遍江湖。
茶馆里,酒肆里,练武场上,人们交头接耳,脸上是惊疑,是恐惧,还有一丝事不关己的庆幸。
“听说了吗?江北……空了!”
“何止空了!少林玄苦大师,武当的几位道长,峨眉的师太……全都没回来!”
“还有青城、崆峒的人,一个不剩!”
“这……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闹鬼了?”
“鬼?什么鬼能一口吞了这么多高手?三年前京城不也这样?”
“嘘!慎言!慎言!”
声音低下去,眼神交换着,里面藏着更深的忌惮。
三年前京城,漕帮押宝七皇子,一夜之间高手尽殁,成了无头公案。
如今江北,又是这般。
有人猜测是齐天盟余孽用了什么同归于尽的邪法。
有人怀疑是朝廷暗中出手,清扫障碍。更有人偷偷议论,是不是有什么更恐怖的、藏在阴影里的势力,在操控这一切?
但猜测归猜测,没人敢去江北查看。
那片地方,现在成了江湖人嘴里的禁忌,一个吞噬生命的深渊。
各门各派元气大伤,死了核心弟子,折了长老级人物,一时间都噤若寒蝉,闭门不出,舔舐伤口。
除魔?
卫道?
没人提了。
活着,比什么都强。
……
青石镇,长生铺子。
江无花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看默笙喂鸡。
她手里拿着根草茎,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
那副惊世骇俗的容貌被她用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旧头巾包住了大半,只露出一双眼睛,黑沉沉的。
刚回来的头几天,她还有些沉默,身上带着点疏离冷硬。
但没过多久,那层硬壳就像被青石镇缓慢粘稠的日子泡软了,一点点剥落。
她又变回了那个会跟李长生顶嘴,会抢他下酒菜,会亦步亦趋跟在默笙后面,看她做家务的“丫头”。
“笙笙,这鸡是不是又瘦了?”
江无花用草茎指着那只最肥的芦花鸡。
默笙摇摇头,比划着:
和昨天一样。
“哦。”
江无花收回草茎,继续在地上乱画。
她看着默笙纤细的背影,看着她熟练地撒着谷粒,心里有种奇怪的平静。
好像外面那些血雨腥风,那些滔天权势,那些你死我活,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墙。
墙里面,只有鸡鸣,炊烟,和爹不耐烦的嘟囔。
李长生从屋里晃出来,手里拿着他那根钓竿,看样子又要去湖边。
他瞥了一眼坐没坐相的江无花,哼了一声:“多大个人了,还跟个没断奶的娃似的,天天粘着,烦不烦?”
江无花抬起头,冲他龇牙一笑:“就粘,烦死你。”
李长生懒得理她,对默笙交代一句:“看着点锅,别糊了。”
然后迈着步子走了。
江无花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下去。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白皙,修长,看不出任何力量感,但她知道里面藏着什么。
那是足以掀翻整个江湖的力量。
可她现在,只想用这手,帮默笙择择菜,或者,扯扯爹的破袖子。
她有时会恍惚,那个带着一群亡命之徒,在江北杀出一条血路,敢跟整个天下叫板的齐天盟盟主,真的是她吗?
怎么感觉,像上辈子的事了。
默笙喂完鸡,走过来,看见江无花在地上划拉出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齐天大圣。
她蹲下身,用手把那些字抹平了,然后看着江无花,眼神清澈,带着询问。
江无花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伸出手,轻轻抱了她一下。
很轻,一触即分。
“没事。”
江无花说,声音很轻,“都过去了。”
默笙眨了眨眼,点点头。
……
龙椅很大,很硬,雕着张牙舞爪的金龙,硌得慌。
虞恒坐在上面,身上穿着不合身的、皱巴巴的龙袍。
他头发散乱,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下面站着几个大臣,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废物!都是废物!”
虞恒猛地抓起御案上的一个砚台,狠狠砸在地上,墨汁四溅,污了旁边一个老臣的袍角。
“北边!戎狄的骑兵到哪儿了?说!南边!虞铧那个逆贼到哪儿了?说啊!”
他声音尖厉,带着破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一个武将硬着头皮出列:“陛……陛下,戎狄已破三关,距京城不足三百里。二皇子……二皇子前锋已过黄河,不日即……即可兵临城下。”
虞恒听着,身子晃了一下,用手撑住御案才没倒下。
他咧开嘴,想笑,却发出像哭一样的嗬嗬声。
“三百里……兵临城下……好啊,真好。”
他眼神涣散,喃喃自语,
“父皇……皇兄……你们倒是轻松了,一死百了。把这烂摊子,这必亡的江山,扔给孤…扔给孤!”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盯着下面那些噤若寒蝉的臣子,脸上扭曲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
“你们知道吗?这龙椅,一点都不舒服。冷,硬,硌得骨头疼。孤坐上来,福,一点没享到。骂名,锅,全他妈是孤背了!”
他挥舞着手臂,状若疯癫:
“城破了,天下人只会骂孤无能!是孤丢了祖宗基业!是朕亡了大虞!
谁会记得父皇炼丹求长生,掏空了国库?谁会记得皇兄穷兵黩武,耗尽了民力?不会!他们只会记得,亡国之君,是朕!是朕虞恒!”
他跌坐回龙椅里,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剩下空洞的眼神和断断续续的呓语。
“都是债……都是来讨债的……”
大臣们跪在地上,头埋得更低了,瑟瑟发抖。
殿外,天色阴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北方的狼烟,南方的战鼓,像两把不断收紧的钳子,把这摇摇欲坠的皇城,连同里面那个疯癫的虞恒,一起推向毁灭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