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踏进草原,脚下是绵延到天边的绿,风刮过来,还隐约裹着一丝散不掉的血腥味。
这味道他很熟悉,和他在大虞边境闻到的没什么两样。
走了没多远,就看到一片被马蹄践踏过的营盘,几个破旧的毡包歪斜着,地上躺着几具戎狄牧民的尸体,男女老少都有,血已经凝固发黑。
活下来的人,蜷缩在废墟里,眼神空洞,和他在大虞看到的那些失去家园的流民,一模一样。
一个戎狄老妇人,抱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孩子腿上被流矢划开一道深口子,皮肉外翻,已经化脓,发出难闻的气味。
老妇人看到他,先是惊恐地往后缩,看清他背着的药箱和他脸上没有杀意后,浑浊的眼睛里才透出麻木。
陈文走过去,蹲下身,示意老妇人放开孩子。
他用清水清洗伤口,刮掉腐肉,撒上药粉,用干净的布条包扎。
孩子疼得直抽气,却没哭出声,只是紧紧咬着嘴唇。
老妇人在一旁,双手合十,用戎狄话不住地念叨着什么,大概是感谢神明。
陈文没说话,做完这一切,又从药箱里拿出两块干粮,塞到老妇人手里。
老妇人愣住了,看看干粮,又看看陈文,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不住地磕头。
陈文扶住她,摇了摇头。
他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一路上,他遇到被狼群袭击的牧民,遇到因为争夺草场而受伤的部落战士,遇到生病发热、奄奄一息的孩子。
只要碰到,他就会停下,打开药箱。他治伤,给药,有时甚至会留下一点食物。
他没有因为他们是戎狄人就绕道走。
他看着那些因为他的救治而活下来的人,看着他们脸上重新燃起的生气,心里会稍微平静一点。
这些人,除了个子高大些,体毛旺盛些,说的话他听不懂,其他的,和大虞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那些在城里挣扎求活的小贩,没什么区别。
他们都有爹娘,会疼,会怕,想活下去。
他想起一句很久以前在某个残破石碑上看到的话: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当时不太懂,现在走得远了,看得多了,好像明白了一点。
无论坐在龙椅上的是谁,无论草原上哪个部落称王,底下的这些人,好像总是在苦海里挣扎。
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争夺权力,划分地盘,流的却是这些普通人的血。
他救不了天下人,但碰到了,能救一个,是一个。
……
去往黑石部落的路,不好走。要避开大队的戎狄骑兵,要躲开那些像蝗虫一样在草原上搜寻的江湖客。
他们昼伏夜出,专挑荒僻的小路。
冷云舒的伤在默笙的精心照料和燕十三弄来的烈酒、草药作用下,总算没有继续恶化,但离痊愈还差得远。
江无花看着远处偶尔出现,同样面黄肌瘦的戎狄牧民,心里那股说不清的烦闷又涌上来。
她想起齐天盟刚立起来的时候,那些投奔她的,大多也是这样的面孔,眼神里有着同样的麻木,和一丝对活下去的渴望。
她忍不住问走在前面的燕十三:
“为什么?大虞的难民是这样,戎狄的牧民也是这样。都被逼到这份上了,为什么只知道等死,不知道反抗?”
燕十三正拿着水囊喝水,闻言,动作顿了一下。
他转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嘴角却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个笑,又不像。
他把水囊塞好,挂回腰间。
“反抗?”
他声音带着点惯有的沙哑,“饭都吃不饱,力气只够喘气,拿什么反抗?拳头?还是你怀里那把匕首?”
他踢开脚边一块石子,看着它滚进草丛。
“你们大虞,以前出过一个很厉害的人。”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有些飘忽,
“厉害到什么程度?传说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他带着人,说要打碎那些欺压人的条条框框,开创一个……人人都不用挨饿,不用怕官,能挺直腰板活着的时代。”
江无花怔住了,她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人。
“后来呢?”
“后来?”
燕十三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冰冷的意味,“后来,听说惊动了上面的仙人。然后,就没有后来了……”
“他,还有跟着他的人,都被屠戮干净,连名字都被从所有能找到的记载里抹掉,好像这个人从未存在过。现在,没人记得他叫什么。”
他看向江无花,眼神深邃:
“你以为那些跟着他造反的百姓,真懂什么人人平等的大道理?他们不懂。他们只知道,跟着他,有饭吃,不会轻易被饿死,不会被官老爷随意打杀。这就够了。”
“饭都吃不饱的时候,人能想到的,只有下一顿在哪里。什么尊严,什么公道,都是填饱肚子以后,才敢去奢望的东西。”
燕十三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声音随风飘过来,“这世道,不怕你凶,不怕你狠,就怕你想让所有人都吃饱饭。”
江无花站在原地,看着燕十三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身后被刘武和默笙搀扶着的、脸色苍白的冷云舒。
最后目光落在那些零星散布在草原上、如同野草般卑微的牧民身影上。
她想起自己在江北时,最初扯起齐天盟,不也是因为看不得那些人被欺压,想给他们一条活路吗?
只是后来,路越走越窄,血越沾越多,差点连自己也陷进去。
人人平等?
不用挨饿?
她咀嚼着这几个字,觉得遥远得像天上的星星。
或许,那个被抹去名字的人,想的并没有错。
只是这世道,容不下这样的念头。
她抬步,跟上燕十三。
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燕十三这番话,撬开了一条缝。
原来,想让人人都吃饱饭,是一件比杀人放火、颠覆朝廷,更让那些高高在上者恐惧的事情。
…………
(申鹤抽风了,这一章改了好多次才通过,我真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