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派的清虚道长觉得不对劲。
太安静了。
鹰嘴滩往北这片林子,按理说该有鸟叫虫鸣,此刻却死寂得让人心头发毛。
他握紧拂尘,雪白的须发在夜风里微颤。
身后跟着十六个“精锐”,来自五派,算是如今江湖上能凑出的、最拿得出手的一批人了。
两个摸到地榜门槛的老怪,华山派的“铁剑先生”和崆峒派的“七伤老人”——走在最前,脸色同样凝重。
他们是来“除魔”的,刺杀那个搅乱天下、引戎狄入关的女罗刹。
计划周密,路线隐蔽,甚至打点了沿路可能的眼线。
本该是雷霆一击,功成身退,在史书上留下“正道挽天倾”的浓重一笔。
可这林子……
“不对头。”铁剑先生停下脚步,声音干涩,“太静了。”
七伤老人浑浊的眼珠转动,嗅了嗅空气:“有埋伏。”
他话音刚落,四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亮起无数双眼睛。
没有火把,只有兵刃在微弱月光下反射的冷光。
人影幢幢,像从地底冒出来的,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看装束,很杂,有穿着齐天部皮袄的,有穿着大虞破烂号衣的,更多是分不清来历、眼神却同样冰冷的流民。
没有呐喊,没有叫阵。
只有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清虚道长心头一沉,凉了半截。
行踪暴露了。
被卖了。
是谁?
一个穿着齐天部低级军官服饰的汉子走出人群,脸上有一道刀疤,手里拎着一把卷了刃的砍刀。
他目光扫过这群如临大敌的“正道楷模”,咧了咧嘴,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
“等你们半天了。”
他说,声音粗嘎,“还以为能摸到我们盟主大帐边上呢?做梦。”
铁剑先生须发戟张,厉声道:“邪魔外道!只会使这等卑鄙伎俩!有本事让那女罗刹出来,与老夫堂堂正正一战!”
那军官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堂堂正正?你们十几个老家伙,偷偷摸摸跑来搞刺杀,跟我们讲堂堂正正?”
他挥了挥砍刀,
“盟主没空见你们。她说了,拍死几只苍蝇,用不着她亲自出手。”
“混账!”
清虚道长气得浑身发抖,“我等乃名门正派,替天行道……”
“道你娘!”
军官不耐烦地打断他,吐了口唾沫,“老子以前也是大虞的兵,饿得快死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来行道?老子爹娘被地主逼死的时候,你们在哪?现在蹦出来‘行道’了?我呸!”
他不再废话,砍刀向前一指。
“杀!”
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只有简单一个字。
包围圈瞬间收缩。
战斗爆发得突然,结束得也快。
这些名门正派的“精锐”,单打独斗或许都是好手。
但他们面对的不是江湖比武。
是战场式的绞杀。
四面八方都是刀,都是枪,都是不要命的扑击。
有人用身体硬生生锁住他们的剑,给旁边的人创造捅刀子的机会。
暗处不时射来冷箭,刁钻狠毒。
铁剑先生一剑劈翻三个冲上来的人,剑锋却被一个扑上来抱住他胳膊的瘦小流民用骨头卡住。
他奋力一震,将那流民震得筋骨断裂,但就这么一滞,七八把长短兵器已经从不同角度捅进了他的身体。
他瞪大眼睛,看着那流民临死前还死死抓着他胳膊的手,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他纵横江湖几十年,没想到会死得如此……不堪。
七伤老人掌风凌厉,拍碎了几颗头颅,但更多的攻击落在他身上。
他年纪太大,气血早已衰败,全靠精妙招式支撑。
可在这种毫无章法、只讲以命换命的围攻下,精妙招式显得如此苍白。
一把锈蚀的草叉从他背后捅入,从前胸透出。
他低头看着那截带着血污的锈铁,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轰然倒地。
清虚道长挥舞拂尘,扫倒几人,却被一张不知从哪抛来的大网罩住。
他挣扎着,网越收越紧。
几根长矛从网眼缝隙里狠狠扎了进去。
他最后看到的,是那个刀疤脸军官冷漠的脸。
“名门……正派……”
清虚道长喉咙里咯咯作响,鲜血从嘴角溢出,“不会……放过……”
军官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看着他濒死的眼睛,语气平淡:“谁在乎?”
清虚道长瞳孔涣散,没了声息。
十七个人,一个没跑掉。
尸体横七竖八倒在林间空地上,血浸湿了落叶。
那个军官踢了踢铁剑先生的尸体,确认死透了,才直起身。
“收拾干净。”
他吩咐手下,“脑袋砍下来,和之前那批垒一起。盟主说了,这叫……京观。”
……
青石镇,湖边。
李长生坐在他那张快散架的破马扎上,握着鱼竿,眼皮耷拉着,像要睡着。
鱼线垂在平静的湖水里,纹丝不动。
冷云舒坐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怀里抱着个空鱼篓。
他换上了干净的粗布衣服,脸上的疤痕几乎消失不见,气色也比之前好很多,只是眼神还有些沉寂。
百战真武体在缓慢修复他的身体,但心里的空洞,需要时间。
他看着李长生的背影,看着湖面。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驱散了部分寒意。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股新生的、坚韧的力量在流淌,像枯木逢春,一点点挤出嫩芽。
李长生突然动了一下,不是鱼上钩,而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瘫着,嘴里嘟囔:
“这破鱼,越来越精了……”
冷云舒没说话。
他知道李长生不需要他接话。
过了一会儿,李长生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
“死了清净。”
李长生打了个哈欠,“省的吵老子睡觉。”
冷云舒低下头,看着怀里空荡荡的鱼篓。
仇恨,大义,争霸……到头来,似乎都比不上此刻湖边这片虚假的宁静。
李长生忽然回头瞥了他一眼:“空着干嘛?等着鱼自己跳进去?”
冷云舒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默默起身,走到湖边,将鱼篓浸入水中,又提上来。
水珠从篓缝间淅淅沥沥落下,在湖面漾开一圈圈涟漪。
他还是没说话。
李长生转回头,继续盯着他那根毫无动静的鱼竿,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湖面依旧平静。
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