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
湖边的柳树黄了又绿,李长生屁股底下那张破马扎吱呀得愈发响亮。
冷云舒脸上的疤,淡了。
只剩下几道比旁边皮肤稍浅的印子,不仔细看,几乎瞧不出来。
他有时对着水缸里晃荡的倒影,会愣神。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些平滑的、几乎感觉不到的痕迹。
这是谁?
冷云舒?
疤痕是刻在脸上的过往,是冷府的血,是张启明的惨叫,是颠沛流离,是刻骨铭心的恨。
现在,它们快没了。
记忆也跟着模糊起来。
不是忘记,是褪色。父亲的脸,母亲端来的鸡汤温度,妹妹咯咯的笑声,甚至张启明临死前那双空洞的眼窝……
都隔了一层毛玻璃,触碰不到当时的痛彻心扉,也捞不起那份支撑他活下去的灼热恨意。
活下来的这个,每天劈柴,挑水,对着李长生偶尔的骂骂咧咧嗯一声,抱着空鱼篓坐在湖边发呆的人……
是谁?
疤没了,过去的冷云舒,好像也跟着一点点消散了。
他有点慌,仿佛丢了什么重要的凭证。
李长生瞥了他一眼,又转回去看鱼竿。“瞅啥?脸上长花了?”
冷云舒低下头。“没。”
“没就干活去。”
李长生打了个哈欠,“水缸快空了。”
……
北边,战报像雪片,却不是寒冬,而是炙烤着大虞残存疆域的烈焰。
江无花的军队,离京城只剩最后一道像样的屏障——潼关。
破了潼关,就是一马平川,直抵天子脚下。
没人再提“撒豆成兵”的神话,那太幼稚。
现在人们说的是“女罗刹算无遗策”,“齐天部用兵如鬼”。
功劳簿上,排在第一的,不是哪个冲锋陷阵的悍将,而是陈文。
那个曾经提着柳叶刀,想“杀一人救万人”的医师。
没人想到,他除了救人杀人,还会这个。
他不是坐在中军帐里运筹帷幄的类型。他经常出现在刚打下来的城池,或者流民聚集的地方。
他看地图,也看那些面黄肌瘦的脸,听将领汇报,也听老农抱怨今年的收成和官府的税。
然后,他会指着地图上某个不起眼的点,说:“从这里过。守将是本地人,家里老母病重,缺一味药,我们给他。”
或者,在两军对垒,看似陷入僵局时,他会说:“撤开左翼,放他们进来。他们右路军统领的小舅子,在我们手里。”
他用的是药方,也是刀。
治的是身体的病,也治——或者说,利用——这世道人心的病。
大虞的官僚系统早就烂透了,盘根错节的关系,贪腐,倾轧,被他看得清清楚楚,然后变成刺向自身的毒刺。
一次军事会议上,几个归附的部落头领嚷嚷着要强攻某个据点,说勇士不怕死。
陈文没抬头,还在看手里的药材清单,随口说:“不怕死?好啊。你们部落出五百人,第一批冲,活下来的,战利品分七成。死的,抚恤按规矩给双倍。谁去?”
帐内瞬间安静。
那几个头领不吭声了。
乌力罕后来私下对江无花说:“陈先生……比刀还吓人。”
江无花看着沙盘上不断向南推移的旗帜,没说话。
她想起陈文曾经对她说的话,关于这烂透的世道。
他现在做的,就是在给这具腐烂的巨人尸体,精准地插上一根根放血的管子。
效率很高。
代价是,曾经那个眼里还有一丝理想主义光芒的医师,如今眼神越来越平静,平静得像深潭,映不出什么情绪。
他开药方,和制定那些利用人性弱点、挑动内部矛盾的计策时,没什么区别。
这一日,大军驻扎在潼关外五十里。斥候带回消息,潼关守将换人了,是皇帝的某个远房亲戚,据说是个只会吟诗作赋的草包。
帐内诸将面露喜色。
陈文却皱了下眉。
“不对劲。”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点在潼关两侧的山脉。“换上个草包?是觉得关隘太坚固,随便派个人都能守住?还是……故意让我们轻敌?”
他看向江无花:“给我两天时间。”
江无花点头。
陈文带着几个人,消失在夜幕中。
两天后,他回来了,风尘仆仆,眼里带着一丝疲惫。
“守将是个幌子。”
他说,“真正布防的,是退下来的老将杨钊,躲在幕后。关内粮草充足,至少能撑半年。他们在关内设了伏兵,等我们攻城时,从侧翼杀出。另外,”
他顿了顿,“京城里那几个之前偷偷给我们递过降表的官员,被清洗了。皇帝……或者说他身边还有人,没完全放弃。”
帐内一片沉寂。
若按原计划强攻,恐怕损失惨重。
“怎么办?”乌力罕问。
陈文走到沙盘旁,拿起代表敌军的小旗,拔掉几个,又插上几个新的。
“他不是躲在后面吗?那就让他待不住。散播消息,就说杨钊早有反心,与我们有勾结,按兵不动是等待时机。”
“他会信?”
“皇帝会不会信不重要,”
陈文声音平静,“只要有人信,有人把话传到京城就行。另外,派人去潼关后面的几个州县,散布谣言,就说齐天部破关后,只诛首恶,不扰平民,分田地,减赋税。”
他看向江无花:“我们需要一场表演。一场‘惨胜’。让杨钊觉得有机可乘,让他从幕后走到台前。”
江无花看着他,看了很久。
陈文的目光没有回避。
“按陈先生说的做。”
她说。
众人领命而去。
帐内只剩下江无花和陈文。
“你以前,可还没这么狠心。”江无花忽然说。
陈文整理着衣袖上沾的尘土,动作顿了顿。
“以前,我以为病在几个人身上。现在才知道,病在根子里。”
他抬起头,看向帐外灰蒙蒙的天,“烂透了的东西,刮骨疗毒没用,只能切掉。”
“切掉之后呢?”
“不知道。”陈文回答得很干脆,“先把眼前的关隘过了再说。”
他转身走出大帐,背影依旧瘦削,却仿佛扛着千钧重担。
江无花收回目光,落在沙盘上那座名为潼关的模型上。
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