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夜风带着暖意,吹不散漕运清运司内的凝重。
烛火摇晃着,承宇的身影投在《长安洛阳漕运债章程》上。
窗外,天津桥静立月下,洛水哗哗流淌,像银钱流动般悦耳,令人心醉又心焦。
“都使,”周会长喉头发干,手指圈出草案上那个惊人的数字,“这个数……几乎是首期债的三倍。洛阳商户就算砸锅卖铁,也吞不下了。若强推,只怕旧债未平,新债又引发恐慌……”
话未说尽,意思明白——一旦信心动摇,满盘皆输。
承宇抬眼,目光掠过周会长,落在角落的许如梦身上。她正无意识地在膝上虚画着圈圈。
“洛阳吞不下,那就不困于洛阳。”
承宇声音不高,斩断退路,“这本就是为长安和洛阳通途而设的债,它的舞台,在长安。”
他起身走到巨幅地图前,手指重重划过洛阳至长安的水路:“我们要卖的不是债契,是一个未来——一条流淌着铜钱的黄金水道!洛阳,只是这未来的基石和担保。要让长安人相信,我们需要实绩,更需要一个能打动他们的‘故事’。”
“故事?”几位商会代表面面相觑。
“不错,”承宇转身,目光锐利,“一个关于效率、增长和肉眼可见回报的故事。”
他看向许如梦,“如梦,漕运优化后,各船行节省的时日、增加的航次,可有记录?”
许如梦似被惊醒,眼神聚焦了一瞬:“……有。最快的一条线,月航次增三,耗时减两成半……数据在第三册蓝皮账……”
关键信息清晰无误。
“好!”承宇立即对周会长道,“把这些数据做成最直观的对比图,用最大的纸画出来!要让长安的人一眼就看出,在我们手里,漕运能生出多少利!”
他接连下令:“天津桥冠名的竞投金额、新增的广告租金、码头秩序改善减少的货损……所有能证明我们‘点石成金’的数字,全部制成图表!我们要用洛阳的成绩单,去敲开长安的金库大门!”
众人精神稍振,仿佛看到了方向。
“空口无凭,我们还需要一份‘投名状’,”承宇话锋一转,语气沉凝,“一份能让长安巨贾安心交托真金白银的‘抵押’。”
他踱回案前,手指点向章程中的抵押条款:“除了未来漕利,我们还得押上一些‘现在’的东西。”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他缓缓道:“我意,从‘如梦坊’、‘网格商会’下属核心商户的份子钱里,划出一部分,连同我本人持有的部分旧债契,打包成‘风险共担池’。若新债支付困难,优先以此池资产抵偿。此举,是要告诉长安人——我们与他们,利益捆绑,荣损与共!”
满座皆惊!这等于将承宇和核心商家的身家性命,全押在了这份前途未卜的新债上!
“都使,三思!”周会长急道,“这是破釜沉舟啊……”
“若非破釜沉舟,怎能取信于那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长安巨鳄?”
承宇打断他,“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我意已决。”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许如梦身上。
她微微垂眸,手指蜷缩了一下,并未反对。
无声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她明白,这是不得不走的险棋。
“章程细则,就劳诸位与账房先生连夜完善,务求逻辑严密,无懈可击。”承宇最后吩咐,“明日清晨,我要见到最终稿。散了吧。”
众人怀着震撼与忐忑离去。
厅内只剩承宇和许如梦,以及跳动的烛火。
承宇走到她身边,蹲下身,仰头看她疲惫的眉眼,声音放轻:“怕吗?”
许如梦缓缓抬眼,目光复杂,良久才轻声道:“你……似乎总是知道,该怎么走最难的那条路。”
这话不像纯粹的许如梦,也不像完全的方知许,仿佛是双魂在困境下达成的共识。
承宇苦笑:“因为往往没有更容易的路。”
他郑重道,“我们走后,洛阳这边不能乱。杨嫂子主外,小莲掌内。”
“所有的一切,必须及时送长安给你过目。那些数字,那些流程,只有你……‘们’,最能看出哪里不对。”
他用了“们”字,巧妙而隐晦。
许如梦眼睫轻颤,极轻地点了点头:“我……尽力。”
窗外传来三声极轻的叩响——是苏定方。
苏定方神色凝重:“先生,王延礼有动静。一个时辰前,有人趁夜送信进他小院。送信人身手极好,我们的人没敢跟太近,看方向,像是从……留守府后街出来的。”
承宇心一沉。留守府后街?屈突通的人?还是有人借道掩人耳目?王延礼的手,比他想的更长。
“知道了。继续盯着,尤其注意他与长安方向的联络。”承宇面不改色。
苏定方领命隐去。
次日清晨,一份书写工整、条款清晰、附有数张直观图表的《长安洛阳漕运债发行章程》,正式摆上屈突通的案头。
屈突通仔细翻阅,目光在那惊人数额、复杂结构,尤其是“风险共担池”上停留许久。
他抬眼看向下方肃立的承宇,眼神深邃:“承宇,你可知此策若败,你将万劫不复?”
“卑职知道。”承宇躬身,语气平静,“然坐困洛阳,亦是温水煮蛙,迟早油尽灯枯。唯有行此险招,或可搏出新天。且此章程设计,已尽可能规避风险,首要确保旧债息金无忧。望大将军允准!”
屈突通凝视他良久,忽然大笑,声震屋瓦:“好!本将军要的便是这份胆魄!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准了!我会行文长安旧部,为你引荐几位可能对此感兴趣的军中实权人物及皇商。能否说服他们,看你自己的本事!”
“谢大将军!”承宇深深一揖。
拿到准允和引荐信,最后一块绊脚石移开。
承宇回到清运司,即刻进行最后准备。
三日后,一切就绪。
洛阳码头,一艘不起眼的客船即将启航。
承宇一身青袍立于船头,许如梦红裙外罩着他的旧外袍,并肩望向洛阳。
身后只跟着扮作随从的苏定方。
赵渠、杨婉、小莲及几位核心商会成员在岸上送行。
“先生,万事小心!”赵渠抱拳,声沉如铁。
“都使,长安水深,步步为营!”周会长叮嘱。
杨婉将厚厚包裹塞给苏定方:“干粮、衣物,还有一包薄荷膏,路上用得着。”
“开船!”
船夫解缆撑篙,客船缓缓离岸,向西驶去。
承宇立于船尾,望逐渐远去的洛阳城楼。
前路未知,暗流涌动。
长安等待他的,是金山银海,也是龙潭虎穴。
他别无选择。
船破洛水,载着他,也载着全部的希望与孤注一掷的坚决,驶向那座能决定所有人命运的天朝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