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渐起,院中桃树的叶子早就落了个干净,只剩枯枝随着风吱吱呀呀地晃动。
崔琇由宫人伺候着用罢早膳,迎着晨光缓步踏出宫门,寒气扑面,她轻轻呵出一口气,隐约可见白雾。
腹中皇嗣已足三月,胎象又一切安好,她也是时候该去给皇后请安了。一则全了礼数,二则趁着身子尚轻,透一透气。
至多不过半月,初雪便要落了。到那时宫道湿滑,她少不得又要长闭宫门,守着暖炉度日。
众人许久未见她,陡然瞧见崔琇出现在凤仪宫,先是一怔,之后才反应过来给她行礼。
崔琇进门一眼便瞧见了王婕妤,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子,小腹明显隆起,相比之下,自己却仍身形未显,丝毫看不出怀有皇嗣的痕迹。
沈昭仪目光在王婕妤与崔琇之间流转几回,唇角含笑,声音却透着几分意味深长:“日日见着王婕妤倒不觉得,如今跟昭充媛一比,差别便显出来了。王婕妤倒是胖了一圈,昭充媛怎么还似从前一般?女子有孕时最是亏耗气血,大人若养不好,皇嗣又如何能康健?昭充媛可莫要为了保持身段,耽搁了进补才是。”
崔琇自怀有身孕以来,不仅嗜睡易倦,近来心绪也渐渐浮动不定,竟比往日难以自持了许多。
前些日子魏晔不过打趣了一句她如今嘴挑,崔琇眼眶一红,泪珠便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倒把魏晔唬得手足无措,哄了半晌仍不见好,竟连夜将陆太医传进宫来,好在安福办事机灵,遮掩着没叫旁人知晓。
陆太医提着心,字字谨慎地向魏晔解释,妇人怀胎时心思格外敏感,情绪也易起伏不定,言语间迂回婉转,暗暗提醒陛下这些时日还需多加包容。
魏晔将她拢在怀中,温言软语地哄了将近两刻钟,又许出去私库里好几样稀罕宝贝,方才见她渐渐收了泪意。
崔琇初时确实是情难自禁,待缓过神来,也未尝没有借机撒娇之意。如今她连天颜都敢拂,又怎肯在此刻给沈昭仪留什么情面。
沈昭仪此人最是口舌招摇,纵是屡屡吃亏,也从不知收敛,这爱搬弄是非的性子,怕是此生都改不掉了。
崔琇浮起一抹浅笑,眼底却无甚笑意:“说起来大公主也已然九岁了,有孕之人头三个月里不宜进补的忌讳,昭仪姐姐忘了也是有的。”
沈昭仪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崔琇这话分明是在讥讽她久无圣宠!不过是仗着腹中那块肉罢了,小小一个充媛,竟也敢这般同自己说话,当真毫无规矩!
可她终究不敢发作。自崔琇有孕,皇上三天两头的往她宫里去,赏赐如流水般不曾断过,就连太后都赏了东西下来,若此时崔琇真抚着肚子嚷一句不适,这罪名她定然是担不起的。
福充容倒是不惧,她本就对魏晔留宿仙客轩一事情耿耿于怀。崔琇既已怀了身孕,却勾着圣驾滞留,实在不合礼制。更可气的是,皇后非但不加斥责,竟还一味袒护,反倒将她给罚了。
福充容憋了一肚子气,只可恨崔琇这些时日深居简出,叫她寻不着时机发作,总不能打上门去。今日好不容易见着人,自然是要出一口气的。
她唇角微扬:“常听人说,若怀的是男胎,母亲的容颜便易憔悴失色;若得女胎,反倒愈发莹润秀美。这般看来……王婕妤腹中所怀想必是位皇子,至于昭充媛嘛——”她拖长了语调,“倒像是一位小公主了。”
旁人怀胎时,多是身形臃肿、肤色暗淡,甚至生出斑痕。偏这崔琇却似得了什么仙露滋养,非但身段依旧纤秾合度,一张脸更是白里透红,顾盼间竟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明艳照人。
福充容手中的绢帕绞了又绞。
崔琇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嫣然一笑:“多谢福充容夸奖。皇子也好,公主也罢,于妾而言皆是天恩,总归是妾十月怀胎所得的骨血。”
自己这是在夸她吗?!谁不盼着能一举得男,自己这般言语,崔琇居然浑不在意?福充容只觉一拳砸进棉絮里,非但没讨着便宜,反堵得自己心口发闷,连面上的神情都控制不住地扭曲了一瞬。
淑妃含笑接了一句:“不拘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是当娘的心头肉。待日后福充容自己也育有一儿半女时,自然就懂得了,你说是吧沈昭仪?”
沈昭仪跟福充容闻言皆是心头一堵,却只得强自按捺。淑妃到底曾是宠冠后宫的人,不仅位份比她们高,膝下还养着四皇子,便是如今魏晔也时常探望。这般情势之下,她们纵有万般不甘,又岂敢当面反驳半分?
崔琇拿帕子压了压嘴角掩盖住笑意,心中暗暗为淑妃这番话叫了一声好。
王婕妤始终未发一语,她瞧着崔琇那张莹润生辉的脸,再想到自己今早敷了好几层粉才勉强遮住的斑痕,心中一阵发堵。若她没看错,昭充媛面上分明未施脂粉,竟也这般清艳照人。
世间女子,谁不在意容颜?可转念一想自己腹中怀的极可能是个皇子,那点不甘便又渐渐平复了下来。
从凤仪宫出来,太阳暖融融地洒落肩头。
崔琇憋闷得久了,此刻连看惯的宫道朱墙也觉出几分亲切,索性吩咐宫人往御花园而去。
这般和暖晴日,只怕也留不住几日了,合该好好珍惜才是。
谁知才至园门,便见不远处福充容正与宋宝林并肩徐行,二人言笑晏晏,倒是一副颇为投机的模样。
须知贵妃与福充容可是不对付的,这宋宝林是贵妃的人,这两人竟能这般亲近,倒是令人侧目。
虽则季安早已将消息递回仙客轩,可终究不及亲眼所见这般……震撼心神。
以福充容的性子,有人敢分她的宠,自是少不得一番敲打。起初她也确实寻由头惩处过宋宝林几回。可这宋宝林偏生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儿,认错比谁都快,姿态又放得极低,什么软和话都肯说。福充容罚她跪,她回头便恭恭敬敬登门道谢,甚至福充容多看了一眼她的玉镯,宋宝林当场便褪下双手奉上。
几番往来之后,她竟已能陪着福充容在御花园中并肩散步了。
崔琇不想败了兴致,便示意宫人绕向一侧小径。
谁知刚走到假山背后,便听得一道跋扈嗓音:“真当自己是个正经主子了?不过是个摆着好看的玩意儿,连带我们也跟着遭人白眼!”
另一道声音紧跟着嗤笑道:“可不正是?即便只是个御女,好歹也能承恩。偏你入宫都快半年了,竟还是个完璧之身!”
崔琇脚步倏然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