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牢房里,浑浊的空气混着一股血腥味,一阵阵压抑而痛苦的呻吟断续传来,安福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帕,掩住了口鼻。
罪奴司管事李忠紧赶几步上前,脸上堆满了殷勤的笑:“哎呦,安爷爷!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派个小猴崽子来传句话不就得了?何苦亲自到这腌臜地方走一趟!”
安福眉头一拧:“休要废话,咱家只问你,审出结果没有?皇上那儿可等着回话呢!”
一听这话,李忠的脸顿时苦了下来:“安爷爷明鉴,皇上交代的事,那就是头等的大事,奴才哪儿敢有半分怠慢!奴才亲自带着几个好手熬了一宿,轮番上阵,愣是没一个肯认的!真他娘的邪门了!”
安福眼皮一撩:“哦?照你这么说,倒是这帮人的骨头比罪奴司的手段还硬了?还是你小子突然念起菩萨心肠了?”
“哎呦喂!安爷爷,您这可真是冤枉奴才了!”李忠立刻叫起了屈,“您是没瞧见,刑架上都挂满了人,黄米饭也灌下去半锅了!就算有个把不怕死的硬茬,总不能个个都是铁打的吧?奴才愚见,刨到底儿了,只怕……只怕他们是真不知情啊!要不,您给断断?”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安福哪里还不明白,动手的人不过是借了个幌子,压根就不在这拨人里头!
魏晔很快就得了消息,提笔的手悬在半空:“罪奴司都筛干净了?当真毫无遗漏?”
“是。”安福身子躬得更低了些,声音里带着十二分的小心,“罪奴司将一干人犯并平日稍有牵连的,皆逐一严加勘问。只是……至今仍未揪出那下手之人。”
分明发现了可疑,却抓不住人,幕后之人手脚倒真是干净利落。
崔琇默然良久,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皇上的意思……是就此搁下,不再深究了?”
魏晔叹息一声,透着几分不得已:“非是朕不想查,而是线索已断,再无实据可依。眼下年关将近,若再大动干戈,恐是会惊动朝野,徒增不安……此事,暂且只能到此为止了。”
罪奴司的手段,魏晔再清楚不过,这样都审不出东西来,继续下去也不会有收获,总不能无凭无据地把不相干的人也抓进去审。
若此时以意外收场,尚可遮掩过去,否则不仅徒劳无功,还会惹得前朝物议沸腾。
崔琇的手轻轻覆在小腹上:“只是……明知那人就藏在暗处,妾的心中实在不安……”
魏晔目光落在她手上,声音放缓了些许:“你的心思,朕明白。朕已命殿中省增派各处人手,宫道皆有人十二个时辰值守。朕向你保证,此类事,绝无可能再发生。”
崔琇听得此话,便知这是最终的决断,再无转圜的可能。
她将心中那点涩意悄然咽下,声音依旧柔和:“皇上既已安排周全,妾便安心了。不止是妾这里,王婕妤和郭御女宫中也需得叫人多留意着。她们二人,一个月份大了,一个月份尚浅,身子正是最经不得风波的时候。若遇上这等骇人之事,只怕不会有妾这般好运,惊惧之下恐于皇嗣有碍。”
魏晔将她的手拢入掌心:“蓁蓁如此识大体,朕心甚慰。能得你在侧,实乃朕之幸事。”
崔琇的手在微微一僵,那股温存忽然变得难以忍受。
她倏然抬眸:“皇上,当真只是罪奴司查不出真凶,而非您……有心回护那幕后之人?”
“放肆!”魏晔骤然松开了手,方才的温存荡然无存,“朕看你如今是越发骄纵,连规矩都忘了!念你身怀有孕,又受惊在先,此次朕不予追究。若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崔琇心底压着的火苗骤然窜起,目光毫不避让地迎了上去:“世人行事,不过利益二字。谁从中获利最大,谁的嫌疑便最大。若妾当日果真遭了毒手,想来最高兴的,莫过于贵妃娘娘吧?”
“越说越没有规矩,无凭无据,竟敢妄议贵妃贵妃。”魏晔起身,脸上最后一丝温和也消失殆尽,“是朕这些日子宠坏了你,才让你失了进退,你好生休养,正好也收一收性子。”
说罢,魏晔拂袖转身,再未多看崔琇一眼。
安福在一旁听得冷汗涔涔。哎呦喂,这位昭主子往日最是温婉通透的妙人儿,今日怎地如此不管不顾,竟敢这般顶撞皇上,还直指贵妃娘娘!这……张御女那件事还在皇上心里没过去呢!昭充媛此时提起贵妃,实在是……不智啊!
他偷眼觑着魏晔那张风雨欲来的脸,小心翼翼问了一句:“皇上,是否摆驾太极宫?”
魏晔左手撑住额头,指节用力揉按着太阳穴:“去凤仪宫。”
魏晔离去后,崔琇依旧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在榻上纹丝不动地坐了一刻钟,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滑落,接连不断地砸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红钏急得在原地转了两圈,正要上前劝慰,一旁的青玉却伸手拦下了她,微微摇了摇头。
孙瑞也明白了青玉的意思,当下不再犹豫,打了个手势,便引着红钏和青玉二人退至外殿。三人隔着珠帘,留意着内殿的动静。
直至内殿那压抑的啜泣声渐渐低不可闻,孙瑞又在帘外静候片刻,方才抬手轻轻拨开珠帘,走了进去。
红钏立刻端着早已备好的热水与帕子,紧跟在她身后。
孙瑞拧了个热帕子递到崔琇手边:“主子,哭出来后,是否稍稍松快了些?”
崔琇接过帕子覆在脸上,方才与魏晔争执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心中不由叹息,今日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只觉得心口一团无名火灼灼地烧,那些话竟不管不顾地冲口而出。
她将帕子递给孙瑞,声音低哑:“今日是我失态了。”
孙瑞重新拧了个热帕子奉上:“主子如今有了身孕,心绪偶有起伏实属寻常,若一味强压着,反倒于身心无益。至于皇上……奴婢倒觉着是好事,娘娘温婉沉静自是极好,可静水无波,日久天长,恐皇上亦会觉得少了些意趣。今日这般偶尔展露些真性情,譬如微风拂过莲池,略起涟漪,反倒更显灵动生机。”
崔琇对此却并未十分挂怀。她今日这番失态,是因着身孕所致的情绪起伏。来日只需寻个恰当的时机,温言软语地向皇上赔个不是,此事大抵也就揭过了。
只是险些吃了这样大的暗亏,她断不会就此轻轻放过。
青玉递来一盏温水:“主子,罪奴司那边虽未查出实据,可这宫中细细数算下来,有胆量亦有缘由对您下此毒手的,除了贵妃,便是贤妃。”
崔琇捧着温水,目光凝在微微晃动的水面上,人却已沉入思量之中。
那日张御女得知血燕核桃露里没有红花时,脸上的震惊与骇然不似作伪,只怕她也不过是枚遭人利用的弃子。定是有人早先设局,诱得她深信不疑,她才敢那般不管不顾地当场嚷破。
贵妃与宋宝林这般大张旗鼓地算计张御女,究竟所图为何?
崔琇心口猛地一跳。
越是这般锣鼓喧天地闹开,才越能吸尽所有人的目光。而按常理,方才经历过一场风波,任谁都会下意识觉得短时间内必能安稳无虞,从而……放松戒备。
是了!
从一开始,那张御女便是被推至明处,吸引人注意的活靶子!
能如此迅捷地抹净首尾,定是在事发当时便即刻做出了应对,那便只有刚巧撞见经过的宋宝林了。
崔琇眸光一沉:“去告诉季安,让他拿出十二分的机灵,盯着宋宝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