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大雪,京城外冠盖往来的官道彻底失了往日的模样,天地间只剩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白。积雪深可没膝,道旁林木成片折断,粗壮的枝干横七竖八地倾覆在路中。
刚清理出的那一段官道,不过一夜,竟又被覆上一层更厚的积雪。更糟的是昨夜下了场冷雨,雪面上凝成一层坚硬的冰壳。一锹下去,只能在上面留下一道白痕,唯有抡圆了铁镐凿下,方能溅起几点冰屑,进展较前日缓慢了何止数倍。
米粮炭火的输运已彻底断绝数日,京城之内物价早已飞涨至骇人听闻的地步,民舍屋宇的坍塌之声此起彼伏,京中已是这般光景,京郊村落更是哀鸿遍野,房屋倒塌不知凡几。无数百姓为求一线生机,正拖家带口,向着京城涌来。
倘若此刻雪停,局面尚不算太坏。然而,这雪何时是个尽头,终究是无人能知。
崔琇坐着轿辇往凤仪宫去时,雪密的连几步外的宫墙都只剩模糊的轮廓,轿厢内虽拢着暖笼,一丝寒意却依旧从缝隙里钻进来。
宫道上的积雪刚铲去一层,转眼又覆上新白,力士们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轿辇却仍不住摇晃,崔琇牢牢握住扶手,身子随着颠簸微微绷紧。
孙瑞与江顺如临大敌,一左一右紧贴着轿厢,整颗心早已悬在了半空。
这一路走得极慢,好在是有惊无险到了凤仪宫。
皇后满面焦灼地在殿内踱步,一见崔琇进门,快步走上前来,却被崔琇身上裹挟的寒气冲得喉间一痒,侧首掩唇轻咳了几声。
崔琇立刻向后退开两步:“容音已将事情告知于妾,此刻千头万绪,娘娘更需稳坐中枢,切莫先急坏了身子。”
话音才落,门帘便被再次掀起,淑妃卷着一阵寒风走了进来。
她利落地解着大氅系带:“今年这雪下得实在邪性,没完没了便罢了,竟还夹着雨水,落地成冰,真真恼人!”
灾情既生,开仓赈济、疏通官道、抚慰黎民……这些自有前朝的大人们操持,而后宫亦需有所作为,以彰皇家恩泽与共度时艰之决心。
皇后见二人已至,便正色道:“安福一早便将消息递了进来,前朝之事,皇上已有决断,正与朝臣们商议。外朝既已动,后宫也需尽快有个章程。今日请两位妹妹前来,便是要共同议定个条陈,看看具体该如何施行。”
这头一桩事,自然就是祈福。除却通知慈元殿那边预备着,还要备齐祈福用的东西,香烛贡品等尚易置办,难就难在经文上。为表至诚,经文须得手抄方可,且执笔之人的位份愈是尊贵,便愈显虔敬。
须知一部祈福经文便有两万五千余字,即便日夜不停地抄写,一人也需耗费数日方能完成一份。如今却要一百零八份!后宫里二品以上的妃嫔连皇后在内不过六人,绝无可能在明日法会前凑齐。
淑妃沉吟片刻,提议道:“若将抄经的人选放宽些呢?” 她迅速在心中盘算了一番,随即蹙眉摇头,“即便后宫姐妹都算上,怕还是不够。”
眼下宫中大大小小的嫔妃加上皇后拢共二十二人,除去栖芜馆的韩采女、刚生产完的赵婕妤以及正病着的福充容,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九人。纵使不眠不休地抄写,到明日法会,也绝无可能凑齐一百零八份之数。
崔琇略加思索,进言道:“既是皇家祈福,宗亲女眷亦属分内。妾以为,可辟一宫室,延请诸位宗亲女眷入宫一同抄经。为国祈福乃大义所在,她们必当欣然前来。如此,或可解燃眉之急。”
平日既享尽了皇家的尊荣,此刻便该共担风雨,天下没有只享清福,不担干系的道理。
淑妃眼中顿时一亮:“妙啊!皇室宗亲同心抄经祈福,非但能解眼下之困,传扬出去,更是彰显天家仁德的佳话!”
这倒是个好法子,只是入宫的女眷人数众多,且今夜必定要留宿宫中。为此,准备的宫殿必须足够宽敞,殿内的炭火更要供应充足,断不能叫人在抄写经文时受冻。
此外,笔墨纸砚务必一应俱全,点心茶水也需备好,并安排足够的宫人随侍左右。休憩与更衣的场所也不能少,以便她们能梳洗更衣,体面地出席法会。
诸般事项林林总总地罗列下来,才知此事也是千头万绪。
三人将能想到的地方都商议了一遍,容音悉数记了下来,待确认无甚大的纰漏后,传旨的宫人便马不停蹄地前往各府,时间紧迫,务必要赶在午时之前,将人全部请进宫来。
抄经的地方定在临华殿,云秋领着人先行去那边打点。
祈福的事定下来,接下来便是裁剪各宫用度。歌舞戏乐自是要停的,其次,日常膳食与首饰衣裳的份例也需酌情削减,好在此事殿中省倒是有旧例可循。
“膳食皆降一等,免去添安案、千鲜果盒、蜜饯攒盒等项,停造新衣一季,首饰暂停添置,其余用度中宫裁三成,一品裁四成,二品、三品裁五成,三品以下裁二成……”
殿中省总管手捧册子,一条条念着裁减条目,眼见皇后的眉头越蹙越紧,心中顿时惴惴不安。
待他话音一落,皇后便道:“三品以下份例本就不丰,纵是裁了,亦是杯水车薪,反倒是叫她们的日子难过,就不必裁了,本宫的用度裁五成便是。”
那总管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是不敢应声。
淑妃与崔琇对视一眼,含笑开口:“娘娘体恤下情,是六宫之福。只是中宫用度不宜削减过巨,于礼制情理皆不合。不若由妾与崔妹妹分担,一品妃嫔之例裁减五成便是,倒也合宜,横竖平日也用不完这些。”
皇后摇了摇头:“不可,你们宫中还有孩子呢!”
崔琇闻言,温婉一笑:“七皇子尚在襁褓,每日不过是吃奶睡觉,连衣裳都费不了什么布料,妾这里实在不打紧的。”
淑妃亦含笑附和:“四皇子在南苑,一应用度自有定例,皆不在妾身宫中开销。”
几番拉扯,最后终是定了。
中宫裁四成,一品裁五成,二品、三品裁四成,三品以下不予裁减,宫中育有皇嗣的亦不做裁剪,其余细项皆循殿中省旧例施行。
前两事已定,只剩捐赠这一项,便是由皇后牵头,捐些金银首饰以作赈灾之用。此事看似最为轻巧,无非是派人往各处传句话罢了,实则这里头的门道最深,轻重多寡,皆牵连着千丝万缕的考量。
捐的少了显得小家子气,难免会叫旁人笑话上不得台面,可若捐的多了……你家中有几人为官,岁俸几何,田产几顷,何以能积攒下这般家底?
一个不慎,非但没捞着好名头,反倒要招个贪污受贿的嫌疑。
故而大多只依循各家俸禄的常例来捐,如此一场宴席虽看似热闹,所筹款项却实在寥寥无几,再除开办宴的开支,几近徒劳无功。
崔琇轻咳一声:“妾有一法,或可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