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石砸落的轰鸣声中,厉晚的长枪撕裂烟尘。枪尖撞上半块碾来的岩石,金铁交击的爆鸣震得人耳膜生疼。碎石暴雨般砸在玄甲上,她却在烟尘缝隙里死死盯住岩壁,东南角第三道裂缝深处,一点硫磺涂抹的暗黄标记在尘土下忽隐忽现。
“小六子!”厉晚的吼声压过滚石闷雷,“东南角第三缝!火!”
一道瘦小的黑影应声窜出。
碎石暴雨般砸落时,小六子瘦小的身子已经贴地窜出三丈。他没像旁人那样抱头鼠窜,反而伏低得像条蜥蜴,手脚并用地在嶙峋的乱石间弹射。后背的旧皮甲被飞溅的碎石刮得沙沙作响,一道棱角锋利的石片擦着他后颈掠过,“嗤啦”撕开条寸长的裂口,血珠刚渗出来就被尘土糊住。
他根本不用睁眼。闭着眼都能摸清这片山岩的褶皱。左脚掌精准踩进半月前自己挖的鼠洞借力,右手五指抠住风化的岩棱一荡,整个人横移五尺,恰好避开滚落的磨盘石。碎石流在他身后追咬,最近的一块砸中他刚离地的左脚跟,厚实的牛皮靴底顿时凹下去一块。
离岩缝还剩十步。小六子突然团身翻滚,三块拳头大的石头擦着他蜷缩的脊背飞过。借着翻滚的势头,他狸猫般弹起前扑——
碾盘大的擂石就在此刻贴着岩壁滚落。
巨石卷起的腥风像一记闷棍,狠狠抽在小六子脸上。他头顶那顶破皮帽“呼”地飞上半空,枯草似的头发被气流扯得笔直。千钧一发间,少年竟借着风压又往前蹿了半步,整个人几乎是平贴着地面射进岩缝。擂石紧跟着砸在他脚后跟溅起的泥点上,震落的碎石簌簌砸向他蜷在缝里的后背。
岩缝里漆黑如墨。小六子背靠石壁剧烈喘息,汗水和泥浆顺着下巴滴进衣领。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摸到左耳被碎石削掉的小块皮肉,却咧开嘴笑了——腰间火折子的红点,还在浓尘里稳稳亮着。
裂缝极窄。
岩壁像两扇缓缓合拢的棺材盖。小六子侧身挤进去时,左肩胛骨率先撞上凸起的岩瘤,闷痛顺着脊椎炸开。他立刻向右拧腰,右脸却贴上湿冷的石壁,苔藓的腐腥味直灌鼻腔。呼吸陡然变得奢侈——每次吸气,前胸后背同时传来岩石的挤压感,仿佛被巨蟒缠住肋骨。
岩缝最窄处卡住了他的骨盆。小六子不得不吐出肺里所有空气,把腰胯缩紧三分,才勉强蹭过那致命的三寸。碎石棱角刮擦着皮甲,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有块尖锐的燧石直接抵住喉结,随着吞咽动作刺进皮肉,血珠顺着颈动脉滑进衣领。
更糟的是黑暗。深入五步后,岩缝彻底吞没了天光。小六子像被塞进灌满墨汁的陶瓮,只有耳朵还能捕捉声音:岩壁深处渗水的滴答声被心跳声盖过,自己呼出的热气撞上石壁又弹回脸上。当他试图抬腿时,膝盖猛地撞上凸岩,剧痛让他眼前炸开金星,在绝对黑暗里,连痛觉都变得模糊不清。
右手指尖突然摸到岩壁的转折。小六子如蒙大赦般发力挤过去,却听「嗤啦」一声,后背皮甲被岩角撕开长口。凉气灌进脊梁的刹那,前方飘来硫磺的刺鼻气味。
小六子把火折子咬在嘴里,反手抽出腰间的短刀。刀光在昏暗的缝隙里急闪,
刀锋切入藤蔓的瞬间,藤应声而断小六子虎口传来奇特的滞涩感。那不是砍木头的脆硬,也不是割皮绳的滑溜,更像用钝刀切浸透水的厚毡子。手腕猛地下压三寸,刃口终于咬进核心,一股凉意顺着刀柄爬上手臂。
“噗嗤……”
乳白的浆液从断口喷涌而出。不像树汁的清稀,倒像打翻的牛乳混进鱼鳔胶,稠得拉出半尺长的黏丝。几滴溅在小六子手背上,触感滑腻冰凉,带着股青草捣烂的腥气。他下意识甩手,那白浆却像活物般扒住皮肤,甩出三道蛛网似的细丝。
断藤的两截剧烈抽搐。碗口粗的藤身猛地回弹,断口处乳浆汩汩外冒,如同被斩首的蛇还在喷溅血沫。垂落的那截软塌塌挂在岩壁上,白浆顺着裂纹往下淌,所过之处竟留下蜡状的凝痕。小六子凑近嗅了嗅,一股子生土豆混着铁锈的味道冲进鼻腔。
他伸指抹了把断口。浆液在指腹迅速由凉转温,黏度堪比熬化的饴糖。少年突然想起战俘营里掏过的蜂巢,也是这般粘手。只是那蜜糖带着甜香,这藤汁却熏得人太阳穴发胀。
岩缝深处传来藤蔓倒地的闷响。断口处的乳浆不再喷涌,转为缓慢的渗漏,像伤口凝结前的最后几滴血珠。小六子把沾满白浆的短刀在靴底蹭了蹭,刀面残留的黏液拉出细长的银丝。
他泥鳅般滑进裂缝深处,火折子在颠簸中亮着豆大的红光。
“硫磺坑……硫磺坑……”少年喘息着用刀鞘拨开浮土。岩缝最里侧,三块品字形堆垒的青石露了出来,这是上月他亲手埋的记号。刀尖撬开石块,底下露出黑黢黢的洞口,刺鼻的硫磺味混着硝石气息扑面而来。小六子呸地吐掉火折子,火星落在引线上时,
三根细长的鼠肋骨斜插在浮土里,白得晃眼。小六子用刀尖拨了拨,骨头表面还粘着干涸的血丝,像瓷碗沿没洗净的酱垢。最大那根腿骨被啃得坑坑洼洼,齿痕细密如篾匠的刻刀——正是他半月前用门牙刮肉时留下的杰作。
骨缝里卡着半片指甲盖大小的碎骨,边缘被磨得溜圆。小六子捏起来对着岩缝微光瞧了瞧,突然咧嘴一笑,顺手塞进嘴里当哨子吹。「嘘——」尖锐的哨音惊跑两只岩鼠,他得意地吐出碎骨,那玩意儿沾了唾沫,在昏暗里泛出象牙色的润光。
鼠尾椎骨堆成个小金字塔,最顶端的骨节上还黏着绺灰毛。少年伸出沾满硫磺粉的食指,轻轻一戳,骨塔哗啦散开。有截脊椎骨滚到他脚边,椎孔里积着褐色的土末,他捡起来用指甲抠了抠,露出底下半粒没消化完的荞麦。
洞口阴风卷着硫磺味掠过,鼠骨轻轻碰撞,发出风铃般的碎响。小六子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半块硬饼,掰了渣子撒在骨堆旁:「请你们的。」火光映着他脏污的侧脸,倒真有几分上坟的虔诚。只是那饼渣刚落定,岩缝深处就传来窸窣的抓挠声——新住户已经来领供品了。
终于爬了出来,烟尘稍散,厉晚拎着瘫软的小六子后领把人提起来。少年脸上全是黑灰,只剩眼白亮得吓人,手里还死死攥着半截烧焦的火折子。
“硫磺……找着了上层硝洞了……”小六子牙齿打颤,却咧出满口白牙,“姐,我饿。”
厉晚把半块硬饼拍进他手里,玄铁枪指向崩塌的山崖:“省着吃。前头还有五个硝洞等着你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