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剑风压得几乎熄灭的灯焰猛地向上一跳,光晕扩散,将拓跋笙的影子拉长,投在厚重的黑牦牛皮地毯上。那影子细长而孤直,像一杆即将折断却仍死死钉在原地的旗杆。
他先低下头,将自己那缺失了尾指的左手手掌,轻轻按在“裂霜”剑尖旁的案面上,尚未完全凝固的伤口因挤压再次渗出血珠,殷红的血顺着冰凉的剑槽缓缓蔓延,竟与案上那半瓣破碎的“兄”字羊皮屑汇合,蜿蜒的血线恰好弥补了字迹的缺口,将它重新勾勒成一个扭曲却完整的形状。
随即,他抬起眼,目光穿过跳动的灯火,直直迎上厉晚冰冷的视线。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句句清晰,如同用手指去试探锋刃的薄锐:
“大将军方才所言,句句是血,字字见骨,拓跋笙……无词可驳。”
他顿了顿,仿佛在吞咽下某种铁锈般的滋味,“但边关的风雪吹刮了这么多年,血早就渗进同一片土,冻成了同一块冰,分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黄碛互市那年,我七岁,随父王前往。曾亲眼看见大泓商人用结块掺了石灰的陈盐,换走我部百匹上等良驹。马匹啐食三日,舌烂穿喉而亡。”
“烬血甲……我十七岁,在乌维禅后军押运粮草。亦曾听闻营地深处夜夜惨叫,战俘被拖入帐中放血熬胶,腥气冲天,大雪也盖不住。”
“至于朔戟城下的埋骨坑——”他的声音里注入了一种沉重的疲惫,“我二十六岁,刚刚经历。我亲手拖回过同袍被战马踩碎的断腿,也……也曾蹲下身,为你们大泓一名年轻士卒合上未能瞑目的双眼。他的手还是温的。”
他的目光扫过案上那箱破碎的血衣,又看回厉晚。
“将军,血早就流到了一处,冻成了同一块红冰。您若定要在此刻将它劈开,分个里外分明,那这一剑下去,”他微微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刺肺,“崩裂的不会是冰,只会是连着的骨肉,连着我,或许,也连着您自己。”
他停顿了片刻,仿佛将吸入的寒气也当作了某种证据,缓缓压下。
“所以今日,我来此地,不是要辩驳这冰里的血,谁的红,谁的黑。我只是想来问一句:”
“劈开之后呢?这片冰原,能否因此少红一次?未来的雪,能否因此少沾一滴血?”
“若大将军肯点头,肯让这冰里将来能少融进一滴血,我拓跋笙,”他右掌忽然抬起,毫不犹豫地覆上“裂霜”未曾完全归鞘、依旧裸露的锋刃,轻轻一压……“愿先放干自己的这一滴。”
掌心瞬间被割开,鲜血涌出,沿着剑脊逆流而上,与之前那半瓣被血浸湿的羊皮碎屑迅速融合。皮屑吸饱了温热的血液,微微胀起,竟在冰冷的剑面上拼凑成一个更加清晰,虽然扭曲无比的“兄”字。
血滴未尽,他已抬起鲜血淋漓的右手,抱拳于胸。热血顺着指缝滴落,砸在深色的牛皮地毯上。
“嗒。”
“嗒。”
每一声都清晰可闻,敲打在帐内死寂的空气里。
拓拔笙艰难沉吟很久,然后缓缓回应了三句话。
“我主可汗愿‘兄事’大泓皇帝,自去帝号,但仍需保留‘汗’称。”他的声音稳定下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兄有兄纲,弟有弟纪。草原百部,若无共主,顷刻便乱。部族纷争四起,战火蔓延,最终仍会波及大泓边关。保留汗号,非为虚荣,实为安定漠北,亦是护卫大泓北疆的长远之策。”
语毕,他微微抬起左手,那残缺的手掌影子被灯光投射到帐顶,像一面缺了角的旗帜,却依然能投出完整的、不容忽视的轮廓。
“黄碛山南麓三百里,可割。”他继续道,目光毫不闪烁,“但北麓,乃我族世代祭祖圣地。我族行火葬,骨灰皆扬于北坡风谷。若失北麓,则万千先祖魂灵无所归依,成为游荡的孤魂。游魂无根,夜夜哭嚎于风中之日,牧马受惊,部族惶惶,迟早再生祸乱,仍会犯边。恳请大将军允留北麓,我愿以先祖的骨灰与英灵起誓,换取两国边境长治久安。”
说到“祖宗”二字时,他染血的右手离开剑锋,与左手交叠,重重按在自己胸口。白袍之上,立刻晕开一个鲜红的掌印,如同以血为印,向冥冥中的祖先立下誓言。
“至于质子……”他声音低沉下去,却更显决绝,“我国王子年幼,尚未换牙。送入贵国为质,不过徒增一具童尸,于两国无益,更损大泓天朝仁德之名。我拓跋笙,乃可汗的嫡亲侄子,愿自代其为质。”
他报出自己的名字,如同呈上一件冰冷的器物:
“现年二十有七,通晓漠北山川地理,略懂大泓律令章程,更深知……战败乞和的滋味。若大将军觉得质子需要一颗头颅来抵押,”他微微侧头,露出脖颈的线条,那残缺的左手再次抬起,“我这颗头颅已然缺了一指,切口平整。刀起即落,干净利落,省得再伤及无辜稚子。”
话音落下,他俯身下去,以额头触及冰冷的牛皮地面。掌心和胸口的鲜血沾染其上,更有新的血珠从眉心伤口滑落,悬在鼻尖,摇摇欲坠。
最终,“嗒”的一声轻响。
那滴血落入旁边燃烧的火盆边缘。
炽热的炭火遭遇冰冷的血液,发出一声轻微的“嗤”响,腾起一缕极细的白烟,仿佛替这沉重无奈的局面,幽幽叹了一口气。
这火盆似乎有了三次的呼吸。
第一息,盆中炭火被这滴血一激,焰色骤然由幽蓝转为暗赤,猛地爆出一粒火星,跳跃起半尺高,又倏然落下。火舌舔舐到盆边那另外半瓣“兄”字皮屑,皮屑迅速卷曲、焦黑,化作一只微小的灰蝶形状,却终未能飞起,便沉寂下去。
第二息,帐内两侧,诸将鞘中长剑发出一阵极其细微却整齐的摩擦声响,如同无数暗弦被瞬间绷紧。霍煦庭的拇指已将“照夜”剑格顶出半寸,雷巨轰的巨斧斧背也微微离地一寸,寒光流转,杀气骤凝,却又都凝固在此刻,不敢再进一分。
第三息,厉晚一直按在“裂霜”剑格上的拇指,终于第一次完全离开了。那动作轻微,却像一道沉重的刀闸悄然松开了锁扣。她垂目,看着火盆边缘那滴迅速凝结变黑的血珠,再抬眼时,目光落在拓跋笙依旧按在地毯上的、残缺的左掌——那手上的血线正顺着牛皮天然的纹路蔓延,竟与地毯深邃的黑色纹路交织成一张细微的网,网中仿佛兜住了帐顶那盏孤灯的光、盆中那半瓣已成灰烬的“兄”,还有这个跪于地,以身为注的使者。
忽然,厉晚笑了。
不是冷笑,也非嗤笑。那笑声短促而低哑,仿佛雪夜独行、濒临冻僵之人,骤然望见远处崖壁下透出的一点模糊火光。
“呵……”
笑声逸出唇齿的瞬间,案头灯火随之猛地一跳,光晕映亮她的牙齿,白得近乎锋利。
笑声戛然而止,她的声线依旧冰冷,却第一次透出些许属于人的意味,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衡量:
“你,倒是比那吃奶的王子……值钱些。”
话落,她倏然转身,玄铁甲叶摩擦发出冷硬的声响,已然归座。“裂霜”剑被她抬手,“锵”一声彻底推入鞘中。
剑格与铜质案角相撞,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脆响,如同惊堂木拍案,一锤定音。
案上,那箱血衣的碎片被这震动激得微微弹起,又簌簌落下。
像一场极微小的雪崩,发生在方寸之间。
雪崩过后,帐内依旧无人出声。
但每一个人,都清晰地听见了。
真正的谈判,从这一声剑鞘归位的清音开始,才算真正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