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戟城南门的“倒雁闸”门洞幽深,长达二十丈,地砖铺成向下的斜坡,仿佛巨兽食道的入口。天色陡然转阴,沉甸甸的雪云低压到垛口,如同给灰黑的城墙戴上了一副巨大的白色枷锁。
校尉崔延之的身影出现在闸口内侧,声音短促生硬,像一截被斩断的铁刃:
“大将军军务繁忙,恕不亲送。”
他目光扫过使团众人,“限尔等日暮前离境。逾期,游骑遇之即射,勿谓言之不预。”
兵士上前,给每个使团成员的右腕缠上一圈三指宽的白纸带,纸上盖着鲜红的“泓”字火印。纸带单薄,遇雪即湿,湿透后极易断裂。一旦断裂,便以“企图逃亡”论处。这轻飘飘的“纸枷锁”,透着胜利者冰冷的幽默,让囚徒自己战战兢兢地看守自己。
所谓的“回礼”随即送到:
一袋粗糙的“雪盐”——分明是粗盐混着雪晶,入口寡淡,回味却泛起苦涩。盐袋上绣着一行刺目的红字:“咸雪为界,越界自咸。”既谐音“嫌”,暗示嫌弃与界限,也直指那咸苦的滋味。
另有一辆空雪橇,橇板用白漆刷出一个巨大的火狐轮廓,唯独狐头被涂成漆黑,寓意鲜明:狐可南来,首级须低。
最沉重的,是那口黑木匣,血衣碎片仍在,那半瓣干瘪的“兄”字羊皮屑被风吹得紧贴在匣盖内侧,像一块固执不肯脱落的血痂。
使团拖拽着雪橇,步入幽深的城门洞。洞内无光,只有尽头一线惨白的天色引人前行。脚下是覆冰的斜坡,一步一滑,不得不伸手扶墙以稳住身形。冰冷的墙砖上,新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正”字,每一个刻痕都深切入砖石。指尖无意抚过,那尖锐的凹槽立刻割破皮肤,渗出的血珠恰好填入“正”字的竖钩笔画,仿佛为这每一个代表死亡的数字,点上了无声而血腥的句读。
终于挪到洞口,骤然的雪地反光刺得人双目剧痛,瞬间泪流。泪水不及滴落,便被寒风冻结在睫毛上,形成一排细密冰冷的栅栏,连“看”清前路,都需先挣脱这层冰锢。
就在拓跋笙等人拖着沉重的雪橇,脚步踉跄地即将完全走出城门阴影的那一刻。
“呜……嗡……”
一声极其低沉、却仿佛能撼动肺腑的号角声,猛地从高高的城头炸响!那声音并非悠长送别的调子,而是短促、沉重、连续三个断音,如同巨锤狠狠砸在蒙皮的战鼓上,正是大泓军中最为急迫的“整军备召”令!
号角的余音还在冰冷的空气中震颤,未及完全消散。
“轰隆隆隆!!!”
脚下的地面猛地开始抖动!并非错觉,而是从城墙之内,从那片他们刚刚离开的校场方向,传来了无比密集、沉重如闷雷般的万蹄踏地之声!那声音起初还略显杂乱,但瞬间就汇聚成一片整齐划一、令人心悸的轰鸣,仿佛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在墙内骤然苏醒,开始暴躁地践踏大地!
巨大的声浪冲击着厚重的城墙,震得垛口上、女墙上堆积的厚厚积雪再也无法安稳依附。霎时间,如同山体微崩,无数积雪簌簌滑落,扬扬洒洒,劈头盖脸地砸向刚刚走出门洞的使团众人。冰冷的雪沫、颗粒状的冰晶、甚至还有小块的冻雪团,混成一片灰白色的雪雾,瞬间将他们完全笼罩。人们下意识地抬手遮挡,呛得咳嗽连连,视线一片模糊。
而就在这片混乱的、被雪尘笼罩的灰白世界里,那墙内恐怖的万蹄轰鸣声竟戛然而止。
绝对的寂静只持续了一刹那。
紧接着,“锵!锵!锵!”
一声声冰冷、坚硬、极具穿透力的金属撞击声,穿透城墙,清晰地砸入每个人的耳中!那是成千上万把刀剑,用刀背而非刀刃,在同一瞬间,以同样的力度和节奏,重重击打在胸甲或臂甲之上发出的声音!声音整齐得可怕,没有丝毫错落,三声一组,循环往复,带着一种磨灭一切意志的冷酷和威严。
这声音不再仅仅是鼓声,它更像是在为某种仪式敲响钟磬。只是这钟磬声里没有慈悲,只有赤裸裸的、令人窒息的武力炫耀和死亡威胁。它敲打在耳膜上,更敲打在心底,仿佛每一声都在丈量着失败者与死亡之间的距离,也在为胜利者的强权刻下冰冷的注脚。雪雾缓缓沉降,但那一声声“锵、锵”的击甲声,却如同无形的枷锁,更紧地箍住了每一个人的魂魄。
一出城门,寒风立刻如刀割来。腕上的纸枷瞬间被雪水浸透,紧紧勒进皮肉,每行一步都如同遭受白绫自绞般的折磨。
年老的炽岷泰手腕颤抖,那纸带“啪”一声轻响,骤然断裂。声响细微,却惊得所有人骤然停步,如同听见弓弦松开。他慌忙用牙齿咬开断口,试图重新系紧,干燥的纸边割破了他的嘴角,鲜血滴落在“泓”字火印上,红盖着红,竟像无声地给这屈辱的标记加盖了一个无奈的“准印”。
拓跋笙抬眼望向北方雪原,泓军的五色游骑已如星辰散开,但偶尔一闪的镜光反光,却如无数冰冷的弩机准星,无声地提醒着:活着放你们离开,不等于放你们一条生路。
日暮时分,使团被迫在荒凉的“鬼风口”旧营遗址歇脚。空雪橇被翻倒,权作挡风的矮墙。橇板上那无头的火狐轮廓被微弱的火光投射在雪壁上,漆黑的狐头消失不见,只剩狐身扭曲蠕动,如同一条无首的游魂在雪地爬行。
拓跋笙独自坐在橇板边,取出那半瓣“兄”字皮屑。羊皮早已干硬卷曲,边缘锐利,像一弯凝固的冷笑。他尝试将其对回怀中国书那撕裂的缺口,却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回一个完整的字。缺失的那一半,仍留在朔戟帅案,压在血衣匣中,或许已碾碎在厉晚的指间。
他忽然明白了。这并非让他们带回信物,而是让他们带回一个永恒的缺口——一个永远无法弥合的“兄”字裂痕。回去告诉可汗:兄已裂,臣道,需用自己的血肉去填补。
返程第三日,于界碑处换马歇息。拓跋笙用那袋苦涩的雪盐,在石柱阳面巨大的“泓”字下方,艰难地写下一行小字:
“臣朔漠寒泥,愿补兄裂。”
字迹歪斜,却清晰。写罢,他以仍在渗血的食指,在其后按下一个指印——那缺失了尾指的掌印,天然带着一个豁口,正与那半瓣皮屑的形状惊人相似。
他命通译将崔延之传达的最后条件一字不差地飞鸽传回王庭:
“三十万金、三百里无马带、乌维禅自缚、拓跋笙为质——缺一,不谈。”
望着信鸽扑棱棱飞向阴沉的南方,在空中缩成一颗渺小的黑子,拓跋笙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那黑子正落入一张早已为他、为灼瞾画好的巨大棋盘。而对弈的那一方,甚至懒得抬手,只是漠然等待着下一手悔棋,或是最终的认输。
使团南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雪原尽头,风吹雪涌,很快掩去所有痕迹。
石柱上,那行血与盐写就的小字迅速冻结,凝成一道晶莹的冰痕,如同给那个巨大的“泓”字,添了一道永不愈合的疤痕。
朔戟城头,厉晚负手立于狼首大旗之下,目光追随着那只远去的信鸽,直至其变成天际一个微不足道的黑点。
她的唇角,第一次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痕迹。
那不是笑意,
而是属于胜利者的、
一种薄凉的、
耐心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