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的梆子声隔着厚重的石门,闷闷地传进来,像是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传来。
帅府地下这间密室,隔绝了地面上的一切风雪与喧嚣,连空气都显得沉滞。
地龙早已熄火,只在墙壁的凹龛里点着一盏孤灯,灯焰被玄铁罩子笼着,透出青幽幽的光,冷冽而稀薄,如同冬夜惨淡的月色。
两道身影被这青光拉长,投在冰冷的石壁上,一道是历经风霜仍见铮铮铁骨的老者,一道是肩背挺拔如松的女将军,影子交汇之处,恰似一枚锐利的箭镞,无声地指向东南方——京城所在。
铜锁“嗒”的一声轻响,将最后一丝外界的声音也彻底隔绝。
欧阳简没有立刻说话,他走到石案前,伸出左手,那只手枯瘦却稳定,只用一根食指,轻轻一挑,将一直负在背后的那截断剑卸下,“当啷”一声,掷于案上。
青灯如豆,冷光荧荧。
那柄剑横在案上,黝黑的剑身几乎要融进沉沉的夜色里,唯有灯盏那一点清冷的光晕落在上面,才勉强勾勒出它沉重而古拙的轮廓。光线流淌,滑过剑脊,仿佛也带上了几分滞涩。
就在这片幽暗的底色上,靠近剑格处,八个篆字深刻其间。字痕是新的,断口处的金属还带着一种未经岁月磨洗的锐利。冷光一照,那深深的刻痕竟没有反射出金属应有的寒芒,而是泛出一种异样的、沉郁的血红色泽。
这红,并非喜庆的朱砂,也非艳丽的丹霞,它更像是一条活物被生生剥去了鳞甲,露出底下模糊的血肉筋络,因着剧痛而微微搏动。光线流转,那红色也仿佛在缓缓蔓延、渗透,带着一种黏稠的质感。
那八字笔划盘曲虬结,不似匠人精心雕琢,倒像是用极大的力气,甚至是带着某种恨意与决绝,硬生生錾刻进去的。每一笔的起止都透着股狠厉,尤其是那个“螭”字,它的盘曲姿态,在血红色的映衬下,竟真如一条被无形枷锁缚住的龙形异兽。
仿佛这螭龙失了鳞甲的庇护,裸露的躯干在刻痕中扭曲、挣扎,那笔划的转折处,便是它筋骨扭结的痛苦姿态。它似乎想从这冰冷的剑身中挣脱出来,回归到某个它本该归属的深渊或水泓之中去。“归泓”二字的波折,便像是它渴望的那片幽深之水,可望而难即。整行字,因此透着一股挣脱不得的戾气与悲怆。
冷光微微摇曳,那血红色的光泽也随之在字痕深处明灭不定,仿佛那条痛苦的螭龙正在喘息。它映在观者眼中,不像是装饰,更像是一道刚刚烙下的诅咒,或是某个灵魂剥离时留下的血淋淋的印记,无声地诉说着“厉晚非厉”的真相与“螭醒归泓”的宿命。剑身愈是沉重冰冷,这八字就愈显得鲜活而痛苦,带着一种不祥的却令人心悸的生命力。
老人这才抬起眼,目光与青冷的灯火同色,他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每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清晰地敲在厉晚心上:
“丫头,你的身份,就像怀揣的烙铁,开始烫手了。
再继续瞒下去,恐怕不等你开口,就会被人当成意图篡位的逆龙。”
他顿了顿,语气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混合着决绝,“老夫这次下山,就是来给你这副龙骨,换上一口能咬断锁链的龙牙。”
说着,他从药箱深处取出那只乌木罗盘。
盘心寒铁铸造的螭龙指针上,裂痕宛然,一丝极细的血线正沿着裂缝缓缓游走,诡异地汇聚成一个“勺”形。
几乎同时,厉晚怀中的玉佩轻轻一震,发出“叮”的一声极其细微的清响,如同迷路的幼兽终于听到了母亲的呼唤。
“玉鸣,意味着龙魂已醒;而帝星紫微,光芒却日渐暗淡。”
欧阳简以指尖蘸了蘸指针上未干的血迹,就着青灯的光,在乌木盘面上缓缓划动。
血线蜿蜒,连接成一副简易却玄奥的星图,“姚党那些人,不仅要掏空国库,更想斩断北疆的命脉。
陛下被困在深宫,如同雏鸟囚于金笼……此时若再不破局,更待何时?”
他话音落下时,血线恰好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囚”字。
恰在此时,又一滴血珠从指针裂隙滴落,正正砸在“囚”字中央,将其从中劈开。
厉晚静静地听着,密室中只闻两人轻浅的呼吸。
良久,她才抬起眼,目光沉静如古井,只问了一句:“义父,何时动手?”
声音不高,却像沉重的刀背拍在生铁上,在狭小的石室内激起低沉的回响。
她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上那道深刻的裂痕,那玉中的血丝仿佛与罗盘上的血痕产生了共鸣,隐隐透出一缕暗金色的、难以察觉的光泽。
欧阳简没有直接回答,他拿起随身携带的药杵,以杵为笔,在铺着细沙的地面上划动起来。
北方的黄碛山、新开的互市、连绵的平安烽火;
南方的京师、巍峨的紫宸殿、姚家的高门府邸、太后的慈宁宫;
以及一条贯穿南北、似虚似实的线,如楔,如箭,更如一条沉睡地下的龙脉。
“不,你现在还不能回京。”
药杵的尖端在北疆的位置重重一顿,“你要像龙的尾巴,牢牢钉死在这片雪原,用你手里的和约和兵马,让姚党那帮人看得见、馋得慌,却又吞不下、更不敢撕破脸。”
药杵随即顺势向南滑动,停在那条虚线的中段,“至于老夫我……”
他抬起眼,青幽的灯火在他眸底凝聚成针尖般锐利的光点,“就凭这身医术和卜卦的名头,去做那撬动僵局的楔子,去做那惊醒世人的春雷,去做这螭龙重返九天之前,那第一声长啸。”
说完,他手腕一振,将那根药杵掷出,稳稳插入沙盘中代表“京师”的位置。
杵尾微微颤动,发出持续不断的“嗡鸣”声,在这寂静的密室里回荡,竟像是从极遥远的天边提前传来的、催促君王上朝的钟声。
厉晚凝视着沙盘上那条蜿蜒的“龙脉”,忽然拔出腰间匕首,毫不犹豫地在掌心一划。
殷红的血珠滴落,正落入罗盘中央的裂纹之中。
几乎同时,欧阳简也以指甲划破自己的指尖,将血滴入。
两股鲜血在罗盘上交汇、融合,与那轻轻震颤的玉佩发出奇异的共鸣,整个罗盘都随之微微震动起来。
血线沿着罗盘上的纹路向下流淌,滴落在沙盘上,恰好顺着那条“龙脉”的沙痕蜿蜒开来,首在北疆,尾指深宫,竟形成一条活灵活现的血色螭龙。
而那盏即将燃尽的青灯,恰如龙睛,闪烁着最后一点幽光。
青光映照下,一坐一立的两道侧影,一老一少,一执药杵如执棋,一按玉佩如按剑,沉默地定格在这幽暗的密室之中。
他们不再仅仅是久别重逢的父女,更是即将在这天下棋局上,同时落下的执棋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