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冬日的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照在青燧城的校场上。北风呼啸着灌入校场,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夯土筑成的高台铺着青砖,台前十亩硬地被百姓和兵卒围得水泄不通。台中央挖好的一尺深坑里,已经安放好沙范铸模,模壁刻着“匿田者同熔”六个大字。
厉晚身着玄甲红袍,外披狐裘,腰悬斩马剑,立在高台东侧。她的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最后落在段偃身上。这位段氏家主今日褪去了华贵的玄狐鹤氅,只穿着一件素青单衣,手中捧着一只红漆木箱。
鼓声三响,段偃捧着木箱上前几步,单膝跪地:“大将军,段氏愿献千金,助军垦荒,恳请免勘寒门薄田!”
箱盖掀开的瞬间,金光倾泻而出。十锭百两金元宝排成扇形,每锭都铸着段家的标记。阳光照在金锭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与台下未融的积雪交相辉映,晃得人睁不开眼。
台下顿时哗然。百姓们交头接耳,兵卒们也都伸长了脖子。
厉晚抬手,鼓声戛然而止。
“千金?好重的诚意。”她缓步走下台阶,狐裘下摆扫过金锭,厉晚眉梢几不可察地扬起,唇角掠过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她的目光在金锭上短暂停留,瞳孔中映出的金光转瞬即逝,仿佛被刻意压下的怒火吞噬。眼尾细纹微微加深,那不是笑意,而是长期抿唇形成的锐利纹路。当她垂眸扫过狐裘下摆拂过的金锭时,睫毛在颧骨投下两道冷峻的阴影,如同刀锋擦过金器的边缘,“可惜——军法已立:田籍匿一亩,与战场退却同罪。退罪可赎,匿田……”
她语气一顿,转身喝道:“铸鼎!”
早已待命的老匠周铨和副手立即行动起来。兵卒们推出移动坩埚炉,风箱剧烈拉动,火舌由红转青。十锭金元宝被依次投入坩埚,炉内顿时映出青蓝色的光芒,像是冰湖下燃起了野火。
周铨挥动铁钳,金块在高温中渐渐熔化,汇成滚烫的金液,表面浮起一圈亮得发白的“火镜”。
正午的阳光直射在鼎模上。周铨钳起坩埚,微微倾斜……
金液划出一道细亮的弧线,精准地注入沙范的字沟中。
“嗤——”
金液与阳光混成一色,肉眼几乎分不清那是流动的金属还是凝固的光芒。水汽和轻烟被热浪逼出,在阳光中折射出一道短暂的彩虹,横亘在鼎口上方,像是为“匿田者”架起的刑桥。
人群中爆发出惊呼,前排的百姓不自觉地后仰,仿佛怕被那道金虹灼伤。
金液缓缓流过“匿”字,字体先变黑后发亮,像是被点燃的纸张;流过“田”字时,方格的四壁由青转赤,仿佛一块真实的田地被火犁翻耕;流过“同熔”二字时,由于字沟较深,金液积聚得格外厚重,反光如镜,映出台下一张张惊愕的面孔——每个人都在那金光中看见了自己扭曲的倒影,仿佛一同接受了审判。
金液注满铸模的瞬间,彩虹悄然消散。段偃的影子被斜阳拉得极长,一直延伸到台下的雪地里,像一条黑绳要将他绞进鼎腹之中。他面色惨白,嘴唇微微颤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厉晚侧首,对他淡淡道:“段公,金已化,字已铸——日后谁敢匿田,便与此金同命。”
段偃脚下踉跄,几乎踩进鼎火的余烬中,幸好被两旁的兵卒架住才没有跌倒。他那道长长的黑影在火光中扭曲变形,仿佛真身已被熔进鼎中。
鼓声再次响起,兵卒们用铁杠抬起刚刚铸成的金鼎,高高放置在台口。阳光照在鼎腹的“匿田者同熔”六个大字上,金面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像是六把灼热的利刃,逼视着台下的每一双眼睛。
百姓们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呼喊:“将军公正!匿田者同熔!”
呼声如潮水般涌来,段偃的影子在鼎火与雪光之间剧烈颤抖,仿佛随时都会被这声浪折断。
厉晚抬手压下呼声,转身回位时,狐裘下摆扫过鼎足,在金面上留下一道焦痕,那是狐裘被高温灼烧的印记,像是给鼎身加了一道封条。
她低声吩咐身旁的书吏:“鼎成,即日立于营田使司门前。凡有献金求免者……”
目光掠过瘫软的段偃,“……先令其面鼎一炷香,再言他事。”
段偃闻言,双膝一软,终于跪倒在自己那道被拉长的影子里,仿佛已被金鼎的余热熔化了脊梁。
金鼎矗立在营田使司门前,初升的朝阳恰好跃过屋檐,将整片金光泼洒在鼎身之上。鼎腹的鎏金表面并非均匀地反光,而是随着日照角度变幻出深浅不一的光晕:靠近鼎口处泛着流动的赤金,如同熔岩未凝;鼎腹中段则呈现出麦浪般的澄黄,那些精心錾刻的匿田者同熔六个大字在光线下浮凸有致,每一笔锋棱都折射出细密的金针;待到鼎足处,金光渐渐沉淀为厚重的暗金色,与青石基座相接的部位甚至泛出青铜底胎的幽绿。
最精妙的是鼎耳处的设计。两只夔龙造型的鼎耳在阳光直射下,将影子斜斜投在鼎身,龙影与金光交织处,竟在雪地上映出粼粼波光般的纹路。偶尔有云影掠过,鼎身的光泽便会随之明暗交替,仿佛在呼吸。当风吹动鼎耳悬挂的铜铃时,细碎的金屑从铃舌飘落,在光束中如同扬起的金粉。
鼎身经过特殊打磨,在特定角度会迸发出极刺目的光芒,令注视者不得不眯起眼睛。这光芒不仅照亮了四周的积雪,连不远处枯树枝头的冰凌都被映得晶莹剔透。几个孩童好奇地伸手去接鼎身反射在墙上的光斑,那光斑随着日头升高缓缓移动,恰似一只温暖的金色手掌抚过冬日的城墙。
那六个大字不仅铸在了鼎身上,也刻进了每个围观者的心里。从此,这尊熔金铸成的鼎,将成为营田使司最有力的宣言,也是对所有企图隐匿田亩之人最严厉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