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时分,营田使司大堂外的刁斗声刚刚停歇,稀薄的晨雾顺着门槛悄悄爬进室内,与地上的晨霜混成一层冷纱。这座由废弃烽火台改建的使司大堂,石阶上还残留着往日烽火留下的烟痕。堂内虽开阔,却仅在南墙和北墙各开一窗。此刻晨光从窗口射入,被窗棂切割成块状,落在地面上,宛如两块对峙的色布。
霍煦庭静立在案前,青布长衫外披着一件狐腋裘,双手笼在袖中。这位营田使年仅三十出头,眉宇间却已刻满了边塞风霜。
堂下分列着两派人马。左边是五名身着赤色戎袍的武吏,领头的是掌旗官出身的高虎,肩披烈焰纹斗篷,身形魁梧。右边是六名穿着青袍的文吏,为首的水主簿擅绘图籍,袖口露出一截青绢。其余杂吏、书手十余人,屏息立于两侧,静观局势。
案几上摆放着两面小旗。同样的尺寸,同样的麻纱质地,唯一的区别是颜色——一面赤旗,正中绣着黑焰,象征火垦、军屯与速效;一面青旗,正中绣着白井,象征沟渠、民屯与缓养。
那张原木色的案几因年代久远,台面布满刀痕箭孔。此刻被晨光劈成明暗两半,恰好成了天然的分界。
高虎率先打破沉默,一掌拍在案上,声如裂竹:“火垦区连营百里,兵卒望赤则心定!用赤旗,战意不熄!”
水主簿立刻反唇相讥:“民屯皆青壮流民,见青思稳,见赤恐战火复起。青旗方安民心!”
两派人齐声附和,堂内瞬间分成两色——半侧如赤浪翻涌,半侧似青潮波动。窗棂投下的光影被人群遮挡,色块碎成跳动的火焰与涟漪。
高虎抄起赤旗,猛地插在案几左侧;水主簿同时拿起青旗,稳稳钉在案几右侧。两面小旗相距不足两尺,颜色在晨光中刺目得近乎扎人,仿佛一瞬就要把大堂劈成两半。
众人的目光齐聚到霍煦庭身上。
他依然静立不动,先垂眸细看两面旗。赤色映在他瞳孔里,像未熄的战火;青色投在狐裘上,似早春的暖溪。
冷场片刻,堂内只听得见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屋檐化霜的滴答声。
霍煦庭忽然抬手,啪的一声将双旗合压在一起,赤与青颜色交错。
他抬眼,声音不高,却压得住满堂火气:“星赤井青,各取其半!”
说罢,他取来铜直尺,在两面旗杆上各量一半,挥刀裁下赤旗的上半幅和青旗的下半幅,将二者互换缝接。
一面新旗在他手中诞生:上赤下青,赤中黑焰依然张扬,青中白井依旧沉静。
“火在上,焰疾而明;井在下,水缓而养;星井并行,上下相成。”霍煦庭解释道,“火垦区悬赤面,民屯区悬青面;遇大典,则合幅而挂,示兵农一体。”
晨光此刻移到两人手上,赤青接缝处被照出一条亮线,宛如初升的太阳劈开夜色。
文武吏对视片刻,同时退后半步,齐抱拳道:“遵命!”
霍煦庭将裁下的赤、青碎幅递给水主簿:“收好,待秋收后,染成丝带,分赠垦田者——让兵与民同系一色。”
碎布在他指间随风翻动,赤如余烬,青似新麦,仿佛预示着来年的麦浪与火焰将共生于同一面旗、同一块田。
高虎盯着那面新旗,粗犷的脸上渐渐浮现领悟之色。他原本担心用青旗会削弱军心,如今见赤色依然高居上半,且黑焰完整保留,心下便踏实了。更妙的是,这旗在民屯区悬挂时,百姓见到的是青色,自然心安;而在火垦区,士兵看到的仍是熟悉的赤色。待到庆典时,整面旗帜展开,方能见其全貌。
水主簿手捧碎布,若有所思。他明白霍煦庭这一举动的深意:旗面一刀裁半,寸寸相等,让人一眼就能看到文武之间的平等。裁旗而非毁旗,文吏重视的“井水”象征未被废除,而是与武将推崇的“烈焰”缝进了同一块布。武力与文治从对抗转向拼接,互为经纬。
赤在上,象征兵锋先行,护佑耕作;青在下,代表水利养田,固本培元。位置有先后,面积无大小,暗合边地“外放兵、内养民”的政略。
霍煦庭亲手缝制旗面的动作,更是将制度落地的过程具象化。武人定下锋刃长度,文人负责针脚细节;一刀一针,共同完成一条军令,象征着决策与执行的一体化。
而最后那些将被染成丝带的碎布,则预示着荣誉的共享。秋收后,兵与民将同时系上这赤青相间的丝带,届时兵士腰间也会有青色,百姓发间也会有赤色。视觉上再难分辨谁是兵谁是民,只剩下共同的“星井人”身份。
水主簿细心将碎布收进怀中,抬头正对上高虎的目光。两人相视片刻,竟不约而同地微微颔首。
霍煦庭将新旗递给身旁侍卫:“即刻传令各屯,照此制旗。”
侍卫双手接过,快步离去。
晨光渐亮,雾气消散,大堂内愈发清明。霍煦庭走向堂外,文武吏们自动让出一条路,随后依次跟上。
站在烽火台改建的高台上,霍煦庭远眺着延伸至天际的田地。一些早起的士兵已在火垦区劳作,更远处,民屯的百姓也开始了一天的活计。
“高虎,”霍煦庭唤道,“三日后你带人去西边新垦区,那里土质坚硬,需要你们破土开路。”
“遵命!”高虎抱拳,声如洪钟。
“水主簿,”霍煦庭转向文吏,“你派人勘测西边水源,设计沟渠走向,等高虎他们破土完毕,即刻开挖水渠。”
“是。”水主簿躬身领命。
霍煦庭点点头,最后道:“秋收后,我要看到西区成为又一个兵农共垦的典范。”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见广袤田野上,晨光洒落,仿佛给大地披上了一层金纱。一些田地里,士兵和百姓已经在一起劳作,只是彼此之间仍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高虎忽然道:“大人,末将有个提议。”
“讲。”
“可否让火垦区的士兵每月抽出两日,帮助民屯开挖沟渠?也让民屯的青壮偶尔观摩我们的操练,必要时可助守边防。”
水主簿略一思索,接话道:“此议甚好。不如每月十五定为‘共耕日’,兵民同劳;初一则为‘操演日’,青壮可随军练习防身御敌之术。”
霍煦庭嘴角微扬:“准。”
众人又商议了些细节,直至日上三竿方才散去。
水主簿最后一个离开,他从怀中取出那些碎布,在阳光下仔细端详。赤色布条上,黑焰的绣纹依然清晰;青色布条上,白井的图案静谧安然。
他招来一名书手,吩咐道:“去找染匠来,问问这两种颜色可能染成丝带否。”
书手领命而去。
水主簿独自站在堂前,望着那面在晨风中飘扬的新旗。上赤下青,既分明又统一,在朝阳下呈现出一种奇妙的和谐。
远处田野上,士兵的赤色戎装与百姓的青色布衣在田间交错移动,宛若一面巨大的活旗铺展在大地上。
水主簿喃喃自语:“星井人……或许真有那么一天。”
他将碎布仔细收回怀中,转身向文书房走去。那里,有无数图籍等着他绘制,有无数沟渠等着他设计。
大堂内,那面新旗依然在微风中轻轻摆动,赤青相接处的缝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同一条流动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