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城依旧被湿冷的薄雾缠绕,屋瓦檐角都挂着细密的水珠。
天色将明未明,一层灰白色的薄雾笼罩着镇西将军署衙的灰瓦飞檐。值夜的亲兵抱着长枪靠坐在门廊柱下,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庭院的石板地上凝结着露水,泛出湿漉漉的微光。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与众不同的扑翅声划破了清晨的寂静。那声音有力而迅捷,不像寻常鸟雀。亲兵一个激灵惊醒,猛地抬头——只见一只体型格外健硕的信鸽,正收拢双翅,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斥候,精准地降落在署衙正堂那高翘的檐角之上。
它停得很稳,灰色的羽毛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与潮气,喙部微微张开,胸脯快速地起伏着,显然累得不轻。最引人注目的是它那两条腿上,赫然套着一对醒目的朱红色皮环,那颜色在灰蒙蒙的晨雾与建筑背景下,鲜艳得如同一滴骤然滴落的血珠,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紧迫意味。
它立在檐角,转动着小小的头颅,黑豆般的眼睛机警地扫视着下方陌生的庭院,发出几声轻微的“咕咕”声,仿佛在确认此行的终点。
亲兵睡意全无,猛地站起身。他认得这种信鸽,更认得那特殊的朱红环记——这是最紧急的军情或来自最高层密报才会动用的传递方式,寻常文书绝无此等待遇。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甚至来不及整理衣甲,转身便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署衙内侧,靴子踏在湿润的石板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要去禀报厉将军。
那只信鸽则依旧安静地立在檐角,在弥漫的晨雾中,成了一个鲜明而沉重的注脚,预示着新一日的不平静。
它纤细的铜色爪子上,牢牢绑着一支细小的铜管,管口封泥上,赫然压着“凤池”私印——这是太后身边最亲近侍从机构的标记。
厉晚取下铜管,拔出塞子,倒出一卷素白信笺。
展开来看,上面仅有五行字,用的是朱红色的墨汁,墨迹尚未完全干透,在晨光中泛着湿润的光泽,整封信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仿佛一柄刚刚出鞘、看似柔软却内藏锋刃的刀。
信上写道:
“准予拓印母版,然拓印之时,须由镇西军印鉴与皇市内库龙印一同押盖确认。母版版权自此收归皇家,定远可保留署名之权。凤池手书。”
那“同印同押”四个字,在越来越亮的晨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几乎带着血色。
这意味着,未来每一张拓印出来的母版图样上,都必须同时出现两种印鉴:代表皇权的龙印和代表镇西军的秤印。
龙印在左,秤印在右。
这看似并列的安排,实则暗藏玄机——龙欲吞噬秤之核心,而秤,似乎只余下一个空洞的名分。
霍煦庭从厉晚手中接过信笺,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第五行那“定远享署名”几个字上,一丝无奈的苦笑慢慢浮上他的嘴角。
“署名?”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嘲讽,“将来在那皇市内库发行的券契上,‘定远’二字恐怕会缩成蝇头小楷,卑微地蜷缩在张牙舞爪的龙纹下方。这样的署名,价值几何?恐怕,只值一颗暂时不会被强行撬掉、还能留在秤杆上的小小星点罢了。”
他将那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信笺凑近桌上摇曳的灯芯。
跳动的火舌贪婪地舔舐过“署名”二字,朱红的墨迹遇热融化,像血珠般滴落下来,恰好落在旁边一方镇西军铜印的印面上,仿佛是为这方军印提前举行了一场染血的仪式。
“太后真正要的,是唯我独尊,”霍煦庭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就连这‘同印’,在她看来都已是莫大的恩典。龙印压住秤印,便是皇权凌驾于军权之上。而那所谓的‘署名’,不过是龙爪挥舞之间,不经意漏下的一粒咸涩盐霜,聊作安抚。”
厉晚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她手中的“断岳”刀刀背轻轻敲击了一下桌案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
“既然给了署名,那就要刻,”她的声音如同刀背一样冷硬,“而且要刻在最显眼的位置。即便是龙爪之下,也要留下我们定远独有的盐痕。”
霍煦庭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重新铺开一张纸,提笔蘸墨,在针对“同印”要求拟定的回复草约上,郑重地添加上一行细小却不容忽视的字句:
“母版及其衍生图样之上,‘定远’署名之位置、大小,须与皇市内库龙印并列,居于同等显着之位,不得刻意缩刻、模糊或缺失。若有违反,视为故意损毁军印威信,当依律论处。”
——他这是要将这看似微不足道的“署名”,变成一道护身符,迫使那高高在来的“龙爪”,在落下之时,不得不因此而稍稍抬高一寸。
回信被仔细地卷成细卷,重新塞入铜管,再次缚于信鸽足上。
封口处用上了特制的火漆,漆面上清晰地盖着镇西军的半边印鉴,而另外半边则刻意留出空白——这是在等待,等待钦差到场之后,用皇家的龙印压上,共同完成那“同印同押”的形式拼图。
信鸽振翅而起,很快消失在依旧灰蒙的天际,它携带着的,仿佛是一张递给皇权的特殊请柬,上面写着“请按我定远的尺码来署名”。
而在那无形的请柬背面,或许只有定远的核心之人才能读懂,那里用熄灭的烛灰淡淡写着一行字:
“署名虽小,亦要力透纸背,刻入龙心。”
宣告新一日开始的晨钟再次敲响,厚重的城门在吱呀声中缓缓洞开。
远方,已经可以看见白羽骑移动时那一片晃动的白色翎羽。
霍煦庭独自立于城头橹楼,清晨的寒风拂动他的衣袍。
他摊开手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灯焰炙烤信笺时传来的微热,以及那“署名”二字被焚毁时的无形痕迹。
这感觉,如同为即将到来的、充满象征意味的“同印”仪式,预先落下了一枚带着盐卤般咸涩与灼痛的伏笔。
皇权想要抄走定远衡量利益的“尺”,也试图掌控那制定规则的“名”。
而这被竭力争取、看似微小的“署名”,或许,正是镇西军能够留在这杆巨秤之上,唯一能让那霸道龙爪在落下时,不得不有所顾忌,略微抬高一寸的、无形的尺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