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正刻,定远互市署东侧廊檐下,一块新制的匾额被悬挂起来,红绸尚未揭下,匾上“钦差学堂”四个大字已隐约可见,旁边的铜铃在晨风中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仿佛在宣告此地的特殊。
霍煦庭亲自题写了匾额,此刻正与阶下的姚子恒寒暄。
姚子恒身着绯红官袍,进士金冠在晨光下熠熠生辉,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言辞恳切:
“有劳霍市监倾囊相授,皇市内库上下,必感念定远同仁之慷慨。”
霍煦庭拱手还礼,姿态谦和,然而在他宽大的袖袍之内,却悄然藏着一张绘有“分层囊”的草图,那囊被分为清晰的四层,每一层都标注着一把形态各异的锁,而所有锁的钥匙,都虚悬在一旁,其形状竟与厉晚的凌霄刀背轮廓隐约重合。
这所谓的钦差学堂,布置得别具匠心。
廊内并列着四座厚重的木门,每扇门的门楣上都镶嵌着数量不等的铜质星星,从一颗到四颗,标志着不同的等级。
第一级,“透光辨假”,此门大开,甚至允许寻常商贾旁听,内容最为公开;
第二级,“母版刻工”,门扉半掩,允入但有所保留,只提供母版的拓片观摩,绝不涉及雕刻时的下刀路径与力道技巧;
第三级,“盐纸配方”,房门紧闭,仅留一扇小窗透光,只讲解纸张制作的基本原理,对于关键的“盐卤浓度”配比则讳莫如深;
第四级,“干井图纸”,门仅开一线,内部只展示干井的成品截面示意图,至于核心的泵机内部构造、滑轮组设计原理、以及独特的止水秘法,图纸上一律留白。
每一等级学毕,钦差都能获得一枚相应的“结业小印”,足以证明其学习经历,回京交差,然而,他们永远无法接触到那最核心的、如同“真刀”般的关键技术与数据。
教学首日,一级大门全然敞开。
堂内光线明亮,霍煦庭手持一张真正的“三印新券”,对着窗户透入的光线,向满堂众人细致讲解:
“诸位请看,真币的‘盐窗’区域,对着光应能看到三个均匀分布的圆形小孔;这侧边的‘狼首’微刻,其鬃毛线条必须连贯不断,一气呵成;再看背面的‘浮玉’暗秤,其秤尾部位有精确的十五度上翘。这三者,但凡有一处不符合,便是伪币。”
他的声音清晰平和,不仅姚子恒在认真记录,连挤在堂内的商贾、胡商乃至值守的京骑也都听得入神。
姚子恒笔下飞快,仿佛要将那光线下每一个细微的孔洞纹路都拓印到纸上。
他并未察觉,在这“透光”识别的表象之下,还存在着更深的、关于如何制作这些防伪标记的“刀路”学问,而那扇通往核心技艺的大门,从一开始就未曾向他敞开。
次日,二级木门仅开一半。
室内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特制的盐灯,昏黄的光晕集中在墙上悬挂的几幅母版拓片上。
书吏小丘引导着姚子恒,指着拓片上清晰流畅的“狼首连鬃”纹路进行讲解。
姚子恒仔细观察后,不禁发问:
“如此精妙的线条,不知下刀的先后顺序、深浅力道,可有诀窍?”
小丘脸上堆着恭敬的笑容,回答得却滴水不漏:
“大人明鉴,这刀在匠人之手,路在匠人之心。能将这纹路完整拓印下来,其形其神便已在其中,这拓片本身,便是可供参照的路了。”
——只给予成果的拓片,绝不透露达成成果的过程与方法。
第三日,三级房门紧紧关闭,只在门上留了一个类似“盐窗”的小孔透入一丝光线。
霍煦庭亲自在此讲授“盐纸原理”。
他侃侃而谈:
“制作此等特制盐纸,关键在于盐卤以增韧性,纸浆需反复压实以定基,压纹机牙需精密咬合以成纹。这其中,盐卤的浓度、蒸煮纸浆的温度、以及压纹时施加的力度,三者必须完美配合,方能成就一张合格的盐纸。”
他将原理框架剖析得清清楚楚,然而关乎成败的具体“浓度”、“温度”、“力度”数值,却始终避而不谈。
姚子恒的笔记上写满了疑问的符号,心下焦急,却也无计可施——原理是公开的,但具体的配方如同被锁在深处,无从得窥。
第四日,四级大门仅仅敞开一道缝隙。
来自京城铸币局的总工匠鲁铜山被允许入内。
室内空空荡荡,只在正面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干井成品截面图”。
图上清晰地标出了井壁的轮廓,但在关键部位,如滑轮组的具体结构、泵机的内部构造、以及止水法的实施节点,全都是一片空白,旁边仅有一行小字标注:
“此处留白,以待京中巧匠自行揣摩填补。”
鲁铜山看着这幅图,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转向霍煦庭道:
“霍市监,您这……是只授其形,不授其魂啊!”
霍煦庭面色温和,语气依旧从容:
“鲁大师言重了。这截面便是机械之形,留白之处,正是蕴藏机巧之所。京中工匠能人辈出,凭借此形,自能参悟其魂,填补空白。”
——只给出一个静态的结果截面,绝不揭示其中动态的机关原理与实现路径。
五日时限一到,分级教学宣告结束。
姚子恒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四枚材质各异、造型精巧的“结业小印”——分别代表着“透光辨假”、“母版拓片”、“盐纸原理”和“干井截面”。
每一枚印信都制作得十分完整,仿佛证明着他已全面学习了定远的技术。
他不无感慨地对霍煦庭说道:
“霍市监此番,果然是倾囊相授,姚某受益匪浅!”
霍煦庭面带微笑,拱手谦逊,袖中那张“分层囊”的草图被悄然折叠收起。
那囊确是分层而设,每一层都巧妙地留下了缺憾;
钦差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整杆“秤”的奥秘,却不知,那最关键的“秤砣”依然深藏井底,那决定平衡的“秤心”依旧紧贴刀背,而那柄承载着核心秘密的“刀”,始终牢牢握在镇西军的掌心。
夜深人静时,书吏小丘在灯下默默清点着那些被刻意抽离的“缺页”——记载着精确盐卤浓度的纸页、描绘泵机细部构造的图纸、标注母版雕刻刀路的纹样详解、乃至完整的火漆印样……所有这些真正的核心之物,被一并锁入一个特制的、形状与“断岳”刀相吻合的铁匣之中。
匣子的钥匙,则悬挂在厉晚的腰间。
地窖深处,铁锁落下,发出“咔嗒”一声清脆而沉重的声响。
这声音,仿佛为这场精心安排的“分级教学”落下了最后的锁栓,也为那场名为“抄作业”的皇差盛宴,敲响了一声唯有当局者才懂的、带着几分冷冽诙谐的暗笑。
真龙天子派来的使者,满心以为他们抄录去的是定远互市赖以成功的整杆巨秤,却不知,他们真正得到的,不过是一个被巧妙分层、内藏玄机的“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