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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正式署理廷尉寺事已经过了七日。

廷尉寺正堂内,晨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洒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诸葛亮端坐主位,面前摊开三卷新到的案卷。堂下两侧,十二名判官依次而坐,书吏们捧着笔墨纸砚侍立一旁,气氛庄重肃穆。

这是诸葛亮上任后第一次正式议事。

“诸位,”诸葛亮声音清朗,“今日有三案需议。第一案,河内郡上报,怀县民张五状告乡绅李雍强占其祖田,殴伤其父。县、郡两级皆判李雍无罪,张五不服,上诉至廷尉寺。”

判官张宣起身,呈上案卷:“明府,此案下官已初步审阅。李雍称张家祖田实为抵押借贷,有契约为证;张五称契约系伪造,其父被殴伤亦有邻里为证。然县衙查验,契约印章属实;伤情检验,仅皮肉轻伤。故县郡皆判李雍胜诉。”

诸葛亮接过案卷,仔细翻阅。契约为麻纸所书,墨迹已旧,印章为怀县县衙印鉴,看起来确实无误。但当他翻到伤情验状时,眉头微蹙:“验状记载,‘左臂青紫三寸,皮破血出’。”他抬头看向张宣,“这算皮肉轻伤?”

张宣答道:“按《汉律·斗讼》,未致残、未致死者,皆为轻伤。”

“但致伤事实确凿。”诸葛亮放下案卷,“此案关键,一在契约真伪,二在殴伤是否因争田而起。张判官,契约纸张、墨迹可曾详验?”

“县衙已验,称无伪。”

“廷尉寺当重验。”诸葛亮转向另一名判官,“陈判官,你精于文书鉴定,此事交你。三日内,我要知道这份契约究竟是三年前所立,还是新近伪造。”

陈判官起身领命:“下官遵命。”

诸葛亮继续道:“至于殴伤……验状只记伤势,未记缘由。张五称其父因争田被打,李雍称是张父先行动手,二人因口角争执。孰真孰假,需再查。”他看向张宣,“张判官,你亲赴怀县,走访邻里,查明当日实情。记住,勿只听一面之词,亦勿惊动地方。”

“下官明白。”

“此案暂缓,待二者查明再议。”诸葛亮翻开第二卷案卷,“第二案,南阳郡上报,涅阳县令王伊贪赃案。”

堂中气氛顿时凝重。县令贪赃,本不稀奇,但此案特殊——王伊是司徒王允的族侄,虽关系已远,但毕竟顶着太原王氏的名头。

判官李肃起身禀报:“明府,此案证据确凿。王伊在涅阳三年,收受贿赂计钱百万,强占民田二百亩,罪证俱在。南阳郡已将其革职收监,上报廷尉寺定夺。”

诸葛亮细看案卷,眉头越皱越紧。受贿时间、地点、人物、数额,记载详细;强占田地的地契、证人证言,一应俱全。看起来确实是铁案。

但他注意到一处细节:“案卷记载,王伊去年八月收受商人刘圭贿赂五十万钱,用于修缮县学。可有查实,这笔钱是否真的用于县学?”

李肃一愣:“这……南阳郡未报。”

“五十万钱不是小数。”诸葛亮放下案卷,“若真用于县学,当有工料清单、匠人酬劳、监工记录。若无,则此‘贿赂’存疑。”他看向李肃,“李判官,你赴南阳,查三事:一查县学修缮实情;二查王伊所强占田地,原主是否真为被迫;三查举报之人与王伊可有私怨。”

“下官领命。”李肃顿了顿,小心问道,“明府是怀疑……此案有冤?”

“非疑有冤,而是求实。”诸葛亮缓缓道,“廷尉寺判案,当以事实为依据,不因罪人身份而轻纵,亦不因罪证看似确凿而草率。王伊若真有罪,依律严惩;但若其中有隐情,亦当查明,方不负国法公正。”

这话说得堂中众人心悦诚服。张宣暗自点头——这位年轻的署理廷尉,确有见地。

“第三案,”诸葛亮翻开最后一卷,神色更加严肃,“长安城斗殴致死案。”

案卷记载,三月廿三,长安西市,两名胡商与三名汉商因货价争执,演变为斗殴。混乱中,胡商阿史那被汉商赵大用木棍击中头部,当场死亡。长安县衙已拘捕赵大,依律拟判斩刑。

判官周勤禀报:“此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有目击者五人,皆证赵大持棍击打阿史那;凶器木棍已起获,上有血迹;验尸结果,确系颅骨破裂致死。按《汉律》,斗殴杀人者,斩。”

诸葛亮却问:“斗殴起因可查清?”

“据证言,胡商阿史那先动手推搡赵大。”

“既是阿史那先动手,赵大反击,如何定性?”诸葛亮追问,“是故意杀人,还是防卫过当?亦或是互殴致死?”

周勤迟疑:“这……依律,互殴致死者,首犯斩,从犯减等。阿史那虽先动手,但赵大持棍还击,致人死亡,当属首犯。”

诸葛亮沉默片刻,忽然道:“周判官,你曾任职长安,可知西市胡汉杂处,常有摩擦?”

“是。自西域商路畅通,长安胡商日增,与汉商争执时有发生。”

“那此案就不仅是刑事案,更是关乎胡汉关系的敏感案。”诸葛亮站起身,走到堂中,“若简单判赵大斩刑,汉商必不服,以为朝廷偏袒胡人;若轻判赵大,胡商必怨,以为汉律不公。如何判决,需慎之又慎。”

他回到案前:“此案我亲自审理。周判官,你将所有证人、证物、案卷整理齐备,三日后,廷尉寺开堂。”

“下官遵命。”

散议后,诸葛亮回到值房,继续审阅其他文书。午后,程昱忽然来访。

这位前廷尉寺卿如今虽在刑曹,却仍关心旧衙事务。他带来一盒点心,放在案上:“孔明,听说你今日议事,安排得井井有条。”

诸葛亮忙起身相迎:“程公过奖。晚辈初来乍到,多有疏漏,还望程公指教。”

程昱在客位坐下,看了眼案上堆积的卷宗:“那三案,你处理得不错。尤其是王伊案——不因罪证确凿而草率,不因涉及世家而畏惧,这才是廷尉应有的态度。”

“程公当年亦是如此。”诸葛亮恭敬道。

程昱却摇头:“我当年……有时过于严苛。记得有一案,证据看似确凿,我即判斩。后来才发现证人有伪,险些酿成冤案。自那以后,我才明白,廷尉判案,宁可缓,不可错;宁可多查,不可轻断。”

他看向诸葛亮:“你年轻,却有这份审慎,难得。”

诸葛亮为程昱斟茶:“晚辈在武城时,曾审一桩窃案。证据指向甲,但甲坚称冤枉。我细查三日,才发现真凶是乙,伪造证据栽赃。自那时起,便知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为真。”

“正是此理。”程昱欣慰点头,又提醒道,“不过那长安斗殴案,你需格外小心。胡汉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推行胡汉互迁、胡汉通婚,意在融合。此案若处理不当,恐生事端。”

“晚辈明白。”诸葛亮沉吟道,“程公以为,此案当如何把握分寸?”

程昱捻须思索:“依老夫之见,当明事实,重证据,依法判决。但判决之后,当有疏导——胡商方面,可由鸿胪寺安抚;汉商方面,可由地方官劝解。廷尉只管依法断案,后续安抚,是其他衙门的事。”

诸葛亮心中了然:“多谢程公指点。”

两人又叙谈片刻,程昱方告辞离去。诸葛亮送至衙门口,望着程昱远去的背影,心中感慨——这位老臣看似严苛,实则胸有丘壑,更难得的是毫无保留地指点后进。

三日后,廷尉寺开堂审理长安斗殴致死案。

堂上,诸葛亮端坐主位,左右判官列席。堂下,赵大戴着木枷跪在左侧,神情惶恐;右侧是死者阿史那的弟弟阿史德,作为家属代表;再往后是五名证人,三名汉人,两名胡人。

“带证人刘三。”诸葛亮声音平静。

一名中年商贩被带上堂,跪地行礼。

“刘三,你将当日所见,如实道来。”

刘三战战兢兢:“那日……小人正在西市卖布,见阿史那和赵大争吵。阿史那说赵大的丝绸以次充好,赵大不认,二人越吵越凶。后来阿史那推了赵大一把,赵大后退几步,顺手抄起摊边的木棍,就……就打过去了。”

“木棍从何而来?”

“是旁边木匠摊的料子,约三尺长,碗口粗。”

“赵大打了几下?”

“就……就一下,打在头上,阿史那就倒了。”

诸葛亮又问了几处细节,让刘三画押退下。接着传唤其他证人,证言基本一致——阿史那先动手,赵大持棍还击,一击致命。

轮到阿史德时,这位胡商兄弟眼含悲愤:“大人,我兄长虽先动手,但只是推搡,并未持械。赵大持棍击头,分明是要人命!请大人严惩凶手,还我兄长公道!”

赵大闻言,急忙叩头:“大人明鉴!小人当时被打蒙了,顺手抄起棍子,只想吓退他,没想到……没想到就打到头上了!小人绝非故意啊!”

诸葛亮静静听着,待双方说完,才开口:“验尸官。”

验尸官上堂禀报:“死者阿史那,颅骨破裂,脑髓溢出,系重物击打所致。凶器木棍,与伤口吻合。”

“木棍可呈上。”

衙役呈上木棍。诸葛亮仔细察看——确是普通木料,重约五六斤,一端有暗红血迹。

他放下木棍,沉思片刻,忽然问:“赵大,你平日可习武?”

赵大一怔:“小……小人只是寻常商贩,不曾习武。”

“那你这随手一击,力道可不轻。”诸葛亮看向验尸官,“依你之见,这一击需多大力度,方能致人颅骨破裂?”

验尸官迟疑:“这……常人奋力一击,或可致此。”

“但赵大称,他当时被打蒙了,随手还击。”诸葛亮缓缓道,“一个被打蒙的人,能否发出奋力一击?”

堂中一时寂静。这个问题,谁也没想过。

诸葛亮继续问:“阿史那身材如何?”

阿史德答道:“我兄长身高七尺,体魄健壮。”

“赵大呢?”

赵大低头:“小人……身高六尺五寸。”

一壮一弱,一先动手一后还击,但后者一击致命。这合乎常理吗?

诸葛亮起身,走到堂中:“本案关键,不在谁先动手,而在赵大这一击,是故意杀人,还是过失致死,或是防卫过当。”他看向众人,“故意杀人者,斩;过失致死者,赎;防卫过当者,减等。”

他回到案前,提笔书写判决:“经查,阿史那先动手殴击赵大,赵大持棍还击,致阿史那死亡。赵大还击时,处于被殴状态,非主动寻衅;但持械还击,超出必要限度。故本案定为防卫过当,致人死亡。”

他顿了顿,继续写道:“依《汉律·斗讼》:‘斗殴杀人者,斩;防卫过当致人死亡者,髡钳城旦舂。’赵大,判髡钳城旦舂五年,赔死者家属钱五十万。”

髡钳城旦舂,即剃发戴枷,服五年苦役。这比斩刑轻得多,但也不失惩戒。

赵大闻言,连连叩头:“谢大人!谢大人!”

阿史德却不满:“大人!这判得太轻!”

诸葛亮看向他,语气温和而坚定:“阿史德,本官理解你丧兄之痛。但法度如此,不可因死者是胡人而重判,亦不可因凶手是汉人而轻纵。赵大已判苦役,并赔偿你家。你若不服,可依律上诉。”

他顿了顿,又道:“此外,本官会奏请朝廷,命长安县加强西市管理,设调解吏员,专司胡汉纠纷,避免再生类似惨剧。”

这话既维护了法度,又给出了解决问题的方向。阿史德虽仍悲愤,但也不再言语。

退堂后,诸葛亮将判决文书抄送刑曹、长安县,并附上关于加强西市管理的建议。做完这些,已是傍晚。

他走出廷尉寺,暮色中的邺城华灯初上。远处,鸿胪寺的灯火也已亮起——孙乾此刻想必也在忙碌,安抚胡商,解释判决。

而在冰井宫内,刘备正看着诸葛亮送来的判决文书,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法度严谨,情理兼顾。”他对身旁的刘封道,“孔明这一判,既维护了律法尊严,又照顾了胡汉关系,更提出了预防之策。这才是廷尉应有的格局。”

刘封仔细阅读判决,心中佩服:“孔明兄心思缜密,不仅判案,更思预防。”

“所以朕才让他去廷尉寺。”刘备放下文书,“法度之立,不在严惩已犯,而在预防未犯。孔明懂得这个道理。”

窗外,夜色渐深。廷尉寺的灯火依然明亮,那里,还有无数案件等待审理,无数是非等待明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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