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盛宴如同一场短暂而绚烂的烟火,在泥港村的上空绽放,留下了满地的喧嚣与人情的余温。
当夜幕再次降临,山村重新回归宁静,只剩下溪流的潺潺声与林间的虫鸣。
然而,这份宁静却被村口唯一的小卖部门前,那刺耳的喧闹声打破了。
林雪英和黄秋母子,俨然将这个平日里只有老头们下棋抽烟的地方,当成了他们炫耀战果的新闻发布会现场。
昏黄的白炽灯下,几只苍蝇嗡嗡地盘旋。
两人大马金刀地坐在褪了色的塑料凳上,面前摆着几瓶最廉价的本地啤酒。
周围稀稀拉拉地围了几个无所事事的村民,脸上挂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
“我跟你们说!”林雪英喝了一口啤酒,大概是酒精上了头,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她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唾沫横飞,嗓门洪亮得仿佛要掀翻小卖部的屋顶,“我亲侄子!林宇!亲口答应的!他说我们秋儿是个人才,学工商管理的,不能埋没在这穷山沟里!当场就拍板了,让我儿子去他的金狮汽车厂,当部门经理!”
她伸出一只手,张开五个粗短的手指,在众人面前晃了晃,又翻了一倍:“年薪!起步就是这个数!一百万!这还不算年底分红!”
周围的村民发出一阵夸张的“哦”的惊叹声,但那眼神里的讥讽,却藏也藏不住。
黄秋则更是得意忘形,他掏出那部刚刚用花呗分期买的最新款国产手机,打开美颜相机,调整着角度,咔嚓咔嚓地自拍个不停。
然后,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抑扬顿挫生怕别人听不清的语调,念出了他刚刚编辑好的朋友圈文案:
“感恩命运的馈赠,人生即将开启新的篇章!感谢我最亲爱的总裁表弟,慧眼识珠!再见了,小县城!你好,大魔都!世界五百强我来了!#即将入职金狮集团# #部门经理# #年薪百万只是起点# #魔都我来了# #家族的力量#”
他念得格外响亮,特别是“总裁表弟”和“年薪百万”这几个词,几乎是吼出来的。
念完,他还假装不经意地对旁边的人说:“哎,这金狮集团太大,我都不知道该从哪个部门开始管起,真是幸福的烦恼啊。”
几个村民立刻赔笑着附和:
“哎哟,秋儿就是有出息!这下可要当大官了!”
“雪英啊,你可真是好福气,养了个好儿子,还有个好侄子!”
然而,在这些虚伪的奉承背后,是压抑不住的鄙夷与不屑。
谁不知道,这对母子当年是如何苛待那个孤苦伶仃的林宇的?
林雪英克扣生活费,黄秋带头校园霸凌,这些陈年旧事,在村里早已不是秘密。
如今见林宇发达了,便像闻到腥味的苍蝇一样,厚着脸皮贴上来,这副嘴脸实在令人作呕。
在人群外围,村里德高望重的老村医李伯,正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旱烟。
他看着灯下那对丑态百出的母子,浑浊的眼中,闪过洞悉世事的冷光。
他轻轻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对身旁的邻居,低声嘀咕了一句:
“山里的狼,就算是披上了羊皮,也改不了吃肉的性子。那股子骚味,隔着三里地都能闻到。”
邻居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看着那对母子的眼神充满了鄙夷。
……
此刻的林家老宅院。
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坍塌的屋顶上。
那些断裂的梁木,破碎的瓦片,在清冷的月色下,非但没有显得更加破败,反而透出一种饱经风霜的凄凉美感。
林宇和柳莹儿并肩站在院中,久久没有说话。
白天的喧嚣散去,这座老宅才终于显露出它最真实的一面。
它像一个被遗忘的衰老巨人,在岁月的侵蚀下,轰然倒塌,只剩下残破的骨架,在无声地诉说着过往。
柳莹儿缓缓蹲下身,她的手指轻轻地抚过那早已斑驳的门框。在门框的上沿,刻着四个字“勤俭持家”。
字迹不算工整,甚至有些歪歪扭扭,但每一笔都刻得极深。
那是爷爷在林宇还很小的时候,用一把随身的柴刀,一刀一刀,亲手刻上去的。
柳莹儿仿佛能看到一个瘦高的老人,叼着烟杆,眯着眼睛,用他那布满老茧的手,将自己一生的信念,刻在这木头之上。
他也曾指着这四个字,对那个年幼瘦弱的孙子说:“娃,咱家穷,但人不能穷志。勤快节俭,才能把家撑起来。”
柳莹儿的指尖感受着那粗糙凹凸不平的笔画,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情感。
这不仅仅是一座房子,这是一段记忆的载体,是一个家族精神的图腾。
如果只是简单地用钢筋水泥,把它推倒重建,建成一座华丽的现代别墅,那这四个字,这背后所有的故事和精神,就都死了。
她的眼睛忽然一亮。
“我有个想法,我们尽量在原基础上复原升级这座老宅,如果只是推倒重建就丧失了很多意义。”她抬起头看着林宇,眼神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林宇说道:“我也有此想法,你想怎么办?”
她立刻掏出手机,翻找出一个号码,拨了过去。
“喂?周教授您好,我是柳莹儿。冒昧这么晚打扰您。”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而儒雅的声音:“是莹儿啊,你好你好。在苏州还习惯吗?《寻味江南》的录制还顺利吧?”
“周教授,我不在苏州,我现在在浙南的一个山村里。”柳莹儿的语速有些快,“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他家的祖宅因为年久失修,加上暴雨,屋顶塌了。我想请您这位国内最顶级的古建筑修复专家,帮忙看一看,能不能把它修好。”
电话那头的周砚之教授,显然有些意外:“哦?修复祖宅?这是好事啊!现在很多人有钱了,都喜欢把老房子推倒,盖西洋式的大别墅,殊不知,那才是真正的忘本。你这位朋友很有心。”
柳莹儿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这位朋友……他叫林宇。”
“林宇?”周砚之教授的声音,明显顿了一下,“是那个……金狮集团的林宇?”
“是的,教授。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
然后,周砚之教授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很激动:
“莹儿,你告诉林先生。这个忙,我必须帮!而且,要尽我毕生所学,把它帮好!”
“一座老宅,尤其是一座从贫瘠中走出来的杰出人物的祖宅,它就不仅仅是一栋建筑了。它是乡土记忆的载体,是奋斗精神的源头,是一方水土文化之根的直观体现!”
“现在,我们都在说文化自信,都在说寻根。修它不仅仅是修一座房子,更是修补一段即将消失的记忆,是重新连接我们这个民族,最朴素也最坚韧的根!”
“你放心,我明天一早就带我的团队,从杭州赶过去!亲自勘察,亲自设计!”
挂断电话,柳莹儿的脸上洋溢着如释重负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