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女孩轻唤一声,推开小院栅栏。铁栅栏上剥落的白漆露出底下的铁锈,院中的女人正忙着浇水,没理会她。霍尘没急着进屋,外头太阳虽烈,可姑妈霍俙卓的屋里没装空调,两处气温室内室外相差无几,况且院外的老树下还能遮阳。霍俙卓最讨厌工作被打断,至于这份工作有没有意义,倒在其次。
霍尘望着姑妈打理花园,比起上周回家时,野草长得更疯茂了。显然霍俙卓浇水时连草也一并浇了。昨天街道管委会来人,一个大胡子男人在树下纳凉,勒令房主尽快除草——每家门前的花园是整条街的脸面,违者罚款。
跟我过不去!霍俙卓当时怪叫,整条街就罚我一户?谁见姑妈懒呢,站那霍尘瞅街道二边,干净草坪邻居前院花朵攒成几朵彩云,和姑妈院中长草能放头牛对比。只好先动。霍尘去拿割草机。霍俙卓还在和菅事的吵,你看。″那外国人说,″您永远不在讲理路上。″
不是的。晚餐后,霍尘一边帮她洗碗一边说,本该您做的事,要是请义工来,得先付除草费,之后该罚还是得罚,这不合情理了您出个双份儿。家家户户都得把花园打理整齐,不能让杂草乱长。
姑妈像没听见,自顾自地用勾针勾着沙发披巾。这是她唯一能歇脚又不至于闲下来的事。霍俙卓与丈夫林栋的孩子,大多被她带到国外。林栋曾做过不大不小的官,干着不轻不重的活儿,连死都没在家庭里掀起波澜。他常年不回家,在外头另有家室。死后霍俙卓才知情,面对杀上门来的母子,她毫不客气地丢出前夫林栋的债务清单。两天后,那对母子住的房子就作为赃款被充公了。
幸亏霍俙卓早把孩子接到国外陪读,林栋事发时他们才没受株连。林栋在职时,霍俙卓本是不婚主义者。这四个孩子,是林栋从外头领回来,丢给她这个助理代管的。她只秘书给婚是假的,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让霍俙卓饱受非议,最终只好带着林栋留下的孩子一起出国。
日子多半靠霍俙卓撑着。她口才好,有学问,正经大学哲学系毕业,却因找不到满意的工作——不愿去比母校差的学院,才考进事业单位,成了林栋的秘书。春天入职,秋天林栋就被抓了,没谁比霍俙卓更倒霉。林栋那桩扑朔迷离的案子,至今没人能说清他为家人做过什么,一切都无迹可寻。
如今霍尘与姑妈重逢,处境依旧尴尬。父亲生前经营古玩店,早年离世后,她便在几家亲戚家蹭饭度日。比她小一岁的弟弟死于流感,母亲在接连的打击下,也跟着撒手人寰。
亲爱的爸爸妈妈、弟弟,天堂好。夜深人静时,霍尘轻声呢喃,为天堂里所有受苦的人祈祷。人世无常,她却还得活下去。今年高考,她毫无意外地收到了名校通知书,学费能靠全额奖学金抵消,可生活费仍让她犯愁。她为自设想演变求职路,还在大脑等变现。每天在思考,就不行动。父亲那边的亲友只能给些微薄资助,母亲家族人丁单薄,没几个有钱的——那些百年世家的后代,如今混得比野草还卑微,指望不上。
她会唱京剧,可没市场;当销售又不会喝酒;想推小车摆地摊,连黑市的门路都摸不清。况且她学的是医,总觉得这高尚职业容不得轻慢,离抛头露面摆摊还远得很。骨子里的高傲,让几个想帮她的同学都转了身。这类人,不到粮缸见底,是不会考虑生计的。除非饿得狠了,在变成饕餮之前,才会想办法谋生,否则绝不会丢下面子,去做那些瞧不上的工作,毁掉自己的身份。
可不到两个月,霍尘就被生活折了腰,为五斗米奔波。姑妈最近病了,这位老人总爱包揽社区的事,尤其热衷于整理街角情报站的消息,打包发送。因打听不该问的事,还聚众议论打扰邻居,被按地方规矩罚了款。从前靠闲聊度日的霍俙卓,自从街角见不到人影,就病了。
霍尘又好气又好笑,对姑妈说:何苦呢。
霍俙卓沉默着,没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