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宁看着眼前这张突然凑近、在休息室惨白灯光下显得格外精致俊美、毫无烟火气的年轻面孔，再想起自己手下的顶梁柱此刻那副倒悬干尸的可怖景象，心中涌上无尽的荒谬感和难以言喻的恐惧。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嗯。”迟闲川点点头，视线越过明宁的肩膀，随意地扫了一眼墙上那张江翊辰抱着电吉他、眼神狂热呐喊着的巨幅海报，又转回来，状似好奇地问：“这位……大明星？好像真的很火？外面那些人都疯了似的。”他抬了抬下巴指向门的方向，意思很明显是指外面的记者大军。
明宁这次是真的愣住了！他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和错愕，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迟闲川，仿佛要从他那双清澈得不带一丝世俗杂质的眼睛里找出任何开玩笑或者试探的痕迹——但他失败了。这位跟个道士打扮似的年轻警官，那双眼睛里只有纯粹的……好奇？像是真的不知道江翊辰是何方神圣的那种好奇？！
在娱乐圈摸爬滚打多年、早就习惯把“江翊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做默认事实的明宁，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种认知上的冲击。他张了张嘴，好半晌才干巴巴地挤出回答：
“啊？……是，是的警官。江翊辰……是国内当下最顶级的偶像艺人之一，粉丝群体非常庞大……影响力也很大……”他用词依旧官方，带着职业化的谨慎和习惯性掩饰。
“哦～”迟闲川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点了点头，仿佛得到了答案。随即他却毫无征兆地话锋一转，像朋友闲聊般问道：“那他平时……私下里人怎么样？有没有啥……特别的小习惯？比如爱喝什么牌子汽水？或者……”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分，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注视着明宁，语气带着一种无害的闲聊感，“脾气好不好？有没有点啥……嗯……宗教信仰？或者特别忌讳的东西？”
明宁彻底懵了！这都什么问题啊？！
敬业精神？生活习惯？宗教信仰？
这跟眼前这具恐怖到极点的尸体有什么关系？！
这位年轻顾问到底是在查案还是在做街头采访收集八卦素材？！
明宁感到一阵强烈的烦躁和不安袭来，但他不敢得罪警方人员，尤其是这种看上去气质独特、身份成谜的顾问。他只好强打着精神，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启动了危机公关模板，声音干涩地背诵：
“翊辰他……一直非常敬业，对舞台和粉丝都无比热爱，工作态度认真负责到极致……私下里，他是一个性格非常随和、自律严格的人，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至于信仰……”
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我们作为公众人士，一直坚信科学，传播正能量，弘扬主流价值观……”这套话术他早已烂熟于心。
迟闲川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直到明宁话音落下两秒之后，他才忽然极轻地嗤笑了一声。那笑声不大，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明宁好不容易构筑起的心防。
迟闲川那双原本清澈带点好奇的眼睛此刻陡然深邃了许多，他稍稍又靠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明宁的耳膜和心脏上：“明先生，说谎……或者只说一部分‘漂亮话’，在这个地方，在你老板变成这副模样的现在……对你个人来说，可是半点好处都没有。你说对不对？”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没有半分威胁，却蕴含着一种看透人心的力量，让明宁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站在聚光灯下！
明宁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冷汗瞬间从额角、鬓边渗出，沿着发际线流下，带来冰冷而黏腻的触感。这位年轻的顾问……那双眼睛……简直像x光！能把他内心最深处、最不能示人的秘密都挖出来！
真实的江翊辰？
那个被光环紧紧包裹，实际上却宛如一条毒蛇的顶流明星？
明宁的嘴唇哆嗦着，视线控制不住地飘向房间中央那具被缓慢放下、裹进黑色裹尸袋里的干瘪躯体。一股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攫住了他！他仿佛看到那双死前充满极致惊怖的眼睛，正在裹尸袋的缝隙中无声地盯着自己！
在迟闲川那洞若观火、无声施压的目光下，在眼前恐怖景象的心理冲击下，明宁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猛地闭上眼睛，像是要隔绝开所有让他恐惧的东西，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浓浓的疲惫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解脱。
“……没……没什么不能说的了……”明宁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强烈的颤抖和恐惧，“我……我说实话……”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结艰难地滚动：
“江翊辰他……台上台下……根本就是两个人！”
“他……极度自我！目中无人！把自己当天王老子！看谁都像在看垃圾！”
“脾气？那就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炸！摔东西？那都是家常便饭！骂起人来能把祖宗十八代都从坟里挖出来再鞭一遍尸！什么脏话狠话都能喷出口！”
“自私自利？这词儿用在他身上都他妈是褒奖！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为了一个代言，他能背后踩着同公司的前辈往上爬；为了一个角色，他能把自己签下的新人往投资人床上送！只要是挡他路的、或者对他没用的，他都能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开！”
“什么爱护粉丝？呵……在他眼里粉丝就是Atm机！就是免费劳动力！就是能被他随意煽动去网暴对手的工具！”
“在公司里，他口碑？狗屎都不如！就剩他那张脸……还有……还有不知道走了哪门子狗屎运得来的资源！不然凭他那德行，早就他妈被雪藏八百回了！”明宁一口气说了这些，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脸色惨白如纸。他不敢抬头看迟闲川，也不敢再看那裹尸袋，只死死盯着自己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的手指。
迟闲川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仿佛只是印证了某种早已确定的猜想。他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明宁的肩膀：“早这样不就完了。放心。”他丢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转身便朝房间中央、被黑色裹尸袋包裹住的尸体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陆凭舟已经完成了初步尸表检查。他微微直起身，摘下沾染了些许灰尘的一次性乳胶手套，动作依旧是那份沉稳和精准。
他没有看向刚走过来的迟闲川，而是直接朝着在另一边皱眉查看现场物品的方恕屿清声唤道：“恕屿。”
方恕屿立刻转身，快步走过来：“有发现？”
陆凭舟侧身让开一点位置，钟书默契地将一台便携式物证显示屏递过来。屏幕上显示的是高清放大的死者面部和口腔内部特写。他的声音冷静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和一种凝重的困惑：
“初步尸表检查完毕。第一点，也是最关键的核心难点——绝对死亡时间无法推定。”
他指着屏幕上一片灰褐色、布满褶皱的颈部皮肤纹理放大图：“依据尸体呈现出的这种全面、极致的干尸化状态，参照现有的法医病理学理论、环境温度变化模型，以及已知的人类尸体自然脱水速率推算：要形成这种程度的风干、萎缩，其所需时间保守估计在6个月至16个月以上。这属于典型的‘晚期尸体现象’，通常只出现在长时间暴露于干燥高温特殊环境或极端低温保存条件下的尸体上。”
陆凭舟的语调清晰而冰冷，一字一句都在陈述一个违背常识的事实：
“然而矛盾点在于，据我们所掌握的死者生前活动轨迹记录：他于昨日下午16时30分左右进入此休息室做登台准备；下午17时50分，其团队工作人员最后一次与门内正常应答；晚间22时07分，演唱会结束后有清洁人员目睹其和经纪人返回休息室方向，但该清洁员并未进入此房间。也就是说，从最后一次确切的生命体征出现，到昨天11点半点经纪人发现尸体报警，其时间跨度仅约1个半小时。1个半小时与理论上所需的数月乃至一年以上——这两者之间存在无法逾越的、本质上的时间逻辑矛盾。”
方恕屿的眉头瞬间锁死：“时间对不上？你的意思是……”
陆凭舟轻轻摇头，指着另一张特写照片——死者那只僵硬得如枯枝般的手：“这还只是尸表呈现出的矛盾。”他的手指移向下一张更为诡异的照片，“第二点，体表未发现致命性机械暴力损伤，未发现致命物理打击痕迹，也未发现典型的中毒征象，如皮肤颜色异常变化、特殊气味残留或口腔黏膜特殊损伤等。皮肤表面亦无注射针孔残留、无化学物质腐蚀痕迹、无捆绑约束导致的特殊皮下出血或皮肤破损。结合现场异常‘干净’，几乎可以排除常规的物理、化学暴力杀人手段。因此，死因需要更深入的解剖学和毒物化验才能确定。”
他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极其严肃，指向最后两张照片：“第三点，也是最具指向性的异常发现。”屏幕上清晰展示着死者极度凸出、如同要挣脱眼眶束缚的眼球特写，以及……经过极其艰难的技术操作后撬开的口腔腔壁特写：在灰褐色、干涸僵硬的舌根下方，静静地卡着一枚边缘略磨圆的壹圆面值硬币！
“一枚硬币。”方恕屿的声音沉了下去，眼神锐利地盯着那硬币，“在嘴里？”他立刻意识到这绝不寻常。
“是的。”陆凭舟点头，语气沉重，“而且，他的上下颚关节及口腔内壁软组织呈现出异常坚固的强直状态！口腔闭合度远超正常尸僵所能达到的程度！经过仔细检查口腔内壁、牙齿间隙乃至食道入口，并未发现任何强力粘胶、固化剂之类的化学残留证据！这种强行闭合的状态，更像是由内而外、非物理化学外力形成的……某种生物性‘锁死’！”他使用了这个带着强烈不祥预感的词汇。
“死后嘴里被人塞进硬币？”方恕屿的思维高速运转，瞬间联想到某些邪教仪式或者变态心理，“这是某种标记？还是仪式的一部分？”他下意识地转向刚刚走过来的迟闲川。
迟闲川已经收起了那份慵懒散漫，眉宇间带着一种了然。他探身过去，目光锐利地凝视着屏幕上那枚卡在僵死口腔中的硬币，轻轻吐出三个字：“口衔钱。”
这三个字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方恕屿重复道：“口衔钱？是什么意思？”
迟闲川直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个人，声音清朗，带着一种阐述古老禁忌的仪式感：
“‘口衔钱’，也称‘压口钱’、‘口含珠’。这是流传在我国部分地区的一种非常规丧葬仪式，属于古代‘饭含’制度的某种变体遗存。”
他顿了顿，继续清晰解释：
“具体做法一般是：在死者下葬前，由死者至亲或者主持安葬仪式的‘先生’，将一枚特制的铜钱或者银质小锭、甚至罕见的用玉质或金质替代物，放置于逝者舌下或者轻轻含于其口腔之中。”
他伸出手指，在空气中虚点了一下死者的口腔部位：
“让死者含着这枚‘买路钱’前往阴间， ‘祸祟分离’：取‘衔’字之‘衔结’、‘承接’之意，希望死者能将今生积累的灾厄、晦气、病痛乃至可能的怨戾之气一并‘含’在口中带走，使其祸患被‘堵住’或‘封存’，不要遗祸给在世的阳间亲人。还有‘定魂安神’的意思，人在初死之时，生魂不稳，口中含物有助于稳定魂魄不离体，防止尸变惊魂。”
方恕屿立刻抓住了关键点，目光如电般射向迟闲川：“至亲之人？或者主持仪式的人？所以这枚硬币的出现，最可能的指向就是他的家人所为？！或者他身边极为亲近信赖之人？”
几乎是同一瞬间，方恕屿、刚放下物证显示屏的迟闲川、以及负责记录的钟书，三个人目光如同三把无形的探照灯，刷地一下，齐齐转向了那个刚刚坦白真相后就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般瘫靠在墙角、脸色煞白如纸的经纪人明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