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总部“启明城”深处,新落成的尊主府一片寂静。只有檐角悬挂的青铜风铃偶尔在夜风中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更添几分清冷。
林枫端坐在书房的青玉案前,案上摊开着数十份卷宗。烛火在琉璃灯罩中摇曳,将他专注的侧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他已经连续处理了七个时辰的公务。
自三天前正式接任“启明尊主”之位,林枫几乎没有合过眼。天枢前辈重伤退隐前留下的烂摊子,远比想象中更复杂——三州之地三十七个分堂的调度、新归附的十九个势力的安置、御龙宗在边境日益频繁的袭扰、还有组织内部那些看似恭敬实则各怀心思的目光……
“尊主,夜深了。”守在门外的侍卫长低声提醒,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林枫抬起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窗外已是子夜时分,一轮残月悬在屋檐一角,洒下清冷的光。
“你们先下去休息吧,我再看完这几份就歇息。”他摆了摆手,声音平静。
侍卫长犹豫了一下,终究不敢违逆,躬身退下。脚步声在长廊上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夜色中。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林枫却没有立即低头。他的目光落在案头那盏琉璃灯上,灯芯噼啪一声,炸开一朵细小的灯花。
太安静了。
这种安静,不对劲。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朱笔,神识如流水般悄然铺开。经过四域历练、尤其是北境“水月镜花大阵”的洗礼后,他对环境的感知已经敏锐到一种近乎本能的程度。方圆百丈内,风吹草动、虫鸣叶落,皆在感应之中。
此刻,启明城的夜晚本该有巡夜卫队的脚步声、远处营房偶尔的咳嗽声、甚至厨房准备次日晨食的轻微响动。
但什么都没有。
就像整座府邸被投入了一口深井,所有的声音都被吞噬了。
林枫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击,发出有节奏的轻响。这是他和苏月如约定的暗号——若遇异常,以此警示。
然而隔壁院落一片死寂。苏月如今夜在藏书阁整理古籍,按理说这个时辰该回来了。
他的目光扫过书房四角。那里布置着苏月如亲手设下的“四象警戒阵”,一旦有外人潜入,阵法会自动激发。此刻阵法完好,灵力流转平稳,没有丝毫被触动的迹象。
可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如芒在背。
林枫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体内,四把钥匙的烙印微微发热——潮汐石的律动、不动心莲的清凉、长生藤种的生机、冰封之忆的寒意,四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他经脉中缓缓流转,却又和谐统一。
这是他从北境归来后最大的收获。四钥不再仅仅是外物,它们已经与他的修为、乃至神魂产生了某种深层次的共鸣。此刻,正是这种共鸣,让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异常——
杀气。
不是战场那种铺天盖地的肃杀,而是精炼到极致、浓缩到一点、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杀意。如同毒蛇潜伏在草丛,在发起致命一击前,连呼吸都收敛到无。
来了。
林枫依旧闭着眼,右手却悄无声息地搭上了腰间长剑的剑柄。这柄剑是前日石猛从库房找出来的,名“沉渊”,据说曾是某位反抗军前辈的佩剑,剑身黝黑无光,却能完美隐匿杀意。
他的呼吸节奏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比刚才更加平稳绵长。体内灵力却开始以某种玄奥的轨迹运转——不是破晓组织常见的任何一种功法,而是他融合四域感悟后自创的“四象周天诀”。
东海的潮汐韵律、西域的心如明镜、南山的生死轮转、北境的虚实变幻,四种意境在他体内交汇、碰撞、最终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这种状态下,他的感知被放大到极致,方圆三十丈内,一草一木的动静都清晰可辨。
左边窗棂外三丈,那片芭蕉叶上的露珠即将滴落。
右前方回廊转角,一只壁虎正悄无声息地爬过梁柱。
头顶屋檐,有夜枭收起翅膀的细微摩擦声。
以及——
书房东南角,那盆“墨玉金线兰”的阴影里,空气出现了几乎无法察觉的扭曲。
来了。
林枫心中默数。
三。
墨兰的阴影突然拉长、变形,一道黑影从中“流淌”而出。没有破空声,没有灵力波动,甚至没有带起一丝风。就像影子本身拥有了生命,从二维平面跃入三维世界。
那黑影出现的位置,距离林枫的背心只有七尺。
这个距离,对于精通刺杀之术的修士来说,已经是绝杀之局。
黑影动了。
它的动作简单、直接、高效。右手并指如剑,直刺林枫后心要穴。指尖没有光芒,没有气劲,只有一种凝练到极致的“破”,仿佛能刺穿世间一切防御。
而与此同时,林枫也动了。
他没有转身,没有格挡,甚至没有拔剑。他只是将一直轻叩桌面的左手,向左侧平移了三寸。
叮。
一声轻响,清脆如玉石相击。
黑影那必杀的一指,不偏不倚,点在了林枫左手不知何时移至背后的剑鞘末端。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黑影面具下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这一击“影杀指”,乃是组织内部只有极少数核心刺客才能修习的绝学,出手时无声无息、无迹可寻,曾以此击杀过三位灵锁境四重的高手。
怎么会——
他的震惊只持续了千分之一刹那。顶尖刺客的本能让他毫不犹豫地变招,左手袖中滑出一柄漆黑短刃,刃身无光,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抹向林枫脖颈。
这一变招快如闪电,狠辣刁钻。
然而林枫的动作更快。
在剑鞘与指尖相触的瞬间,他的身体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毫无征兆地向右侧滑出三尺。黑影的短刃擦着他的衣领划过,割裂了布料,却未伤到分毫。
直到这时,林枫才终于转身。
烛光映亮了他的脸。没有惊恐,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意外。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以及瞳孔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冰封之忆带来的刺骨寒意。
“影卫第七式‘如影随形’,第三变招‘夜枭回旋’。”林枫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破晓内堂‘暗刃’的招牌刺杀术。学得不错,火候已有八分。”
黑影的动作僵住了。
不是被话语所慑,而是因为——就在林枫说话的同时,一股无形无质、却沉重如山的“势”,已经从四面八方将他牢牢锁定。
那是东海之“势”。
潮起潮落,天地呼吸。在这股“势”的笼罩下,黑影感觉自己就像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每一个动作都要对抗整片天地的意志。他的呼吸开始紊乱,灵力运转出现滞涩,连思维都变得迟滞。
“你……”黑影终于发出了第一个音节,声音沙哑干涩,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
“让我猜猜。”林枫向前踏出一步。那一步很轻,落在青石地砖上几乎没有声音。但黑影却感觉整座书房、乃至整片大地都随着这一步震动了一下。
“你不是御龙宗的人。他们的刺杀讲究排场,喜欢先用毒、用阵、用各种手段削弱目标,最后才雷霆一击。你不会。你的风格简洁、高效、追求一击必杀。这是‘暗刃’训练了十年以上才能养成的本能。”
他又踏出一步。
“你也不是外部势力买通的杀手。如果是,刚才第一击失手后,你会立刻远遁,绝不恋战。可你选择了变招强攻——这说明你有必须完成任务的决心,或者,你根本无路可退。”
第三步。
黑影开始颤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身体本能的、对抗无形压力的痉挛。他咬紧牙关,面具下的脸已经惨白如纸。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林枫在距离黑影一丈处停下脚步。这个距离,对于他们这个层次的修士来说,已经是伸手可及。“你是‘自己人’。是组织内部,那些不愿意看到我坐稳这个位置的人,派来的。”
他顿了顿,烛火在他眼中跳动。
“让我再猜猜。是开阳长老那一系?不,他虽然顽固,但不屑用这种手段。是南离分堂新归附的那几个头领?他们没这个胆子。那么——”
林枫的目光,落在了黑影左手手背上。
那里,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浅白色疤痕。疤痕的形状很特殊,像一弯新月。
“——是‘影月’。”林枫缓缓吐出这个名字,“三年前奉命潜入御龙宗卧底,三个月前传回最后一条情报后彻底失联的,天枢前辈最看重的暗子之一。”
黑影的呼吸停止了。
“我接任那天,在观礼的人群里见过你。虽然易了容,改了气息,但有些习惯改不掉。比如你站立时,右脚会下意识地比左脚靠前半寸——这是长期练习‘影步’留下的身体记忆。”
林枫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很轻,却带着某种沉重的疲惫。
“所以,是天枢前辈出事那天,你就已经……叛变了?还是说,你从一开始,就是双面间谍?”
话音落下的瞬间,黑影动了。
不是进攻,不是逃跑。他的左手以快得看不清的速度拍向自己心口——那里藏着刺客最后的尊严:一颗嵌在心脉旁的“绝命丹”。一旦服下,三息之内,神魂俱灭,连搜魂的机会都不会留给敌人。
然而林枫的动作更快。
几乎在黑影抬手的同时,林枫的右手已经按在了对方的肩膀上。没有用力,只是轻轻一按。
但就是这轻轻一按,黑影全身的灵力瞬间凝固。就像奔腾的江河突然被冰封,所有流动的力量都僵死在经脉中。他拍向心口的手,停在了离胸口还有三寸的位置,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在我面前,生死不由你。”林枫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冰山般的寒意。
他伸出另一只手,摘下了黑影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苍白、消瘦、但依旧能看出原本清秀轮廓的脸。年纪不大,不超过三十岁。左颊有一道新鲜的伤疤,应该是最近才留下的。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恐惧,没有怨恨,没有哀求,甚至没有绝望。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像是所有的光都已经熄灭了。
“为什么?”林枫问。
刺客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他的目光开始涣散,瞳孔深处浮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败。
林枫脸色微变。他感知到,对方体内有一股潜伏极深的力量正在苏醒——那不是灵力,而是一种阴冷、腐朽、带着龙族气息的诅咒之力!
“龙魂禁制!”林枫瞬间明白了。
这是龙族控制高级奴仆的恶毒手段。一旦奴仆任务失败或被俘,禁制就会自动触发,吞噬其神魂,将其变成一具没有意识的活尸。
“想灭口?”林枫眼神一冷,按在对方肩头的手掌突然迸发出四种交织的光芒。
潮汐石的律动,镇压禁制的暴动。
不动心莲的清光,护住刺客即将溃散的神魂。
长生藤种的生机,吊住他最后一口气。
冰封之忆的寒意,延缓禁制侵蚀的速度。
四钥之力同时运转,这是林枫归来后第一次全力施为。书房内的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桌椅、书架、乃至墙壁都开始轻微震颤。琉璃灯罩啪的一声裂开细纹。
刺客身体剧烈颤抖,七窍开始渗出黑血。但他眼中那死寂的空洞,终于被一丝极细微的、属于“人”的痛苦所取代。
“说。”林枫的声音如同裁决,“谁指使的你?说出来,我或许能救你。”
刺客的嘴唇疯狂颤抖,似乎在与体内的禁制作最后抗争。几个破碎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挤出,夹杂着血沫:
“……是……是……”
他的眼睛突然瞪大,瞳孔中倒映出某种极致的惊恐,仿佛看到了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然后,那最后一丝光,熄灭了。
林枫松开手。刺客的身体软软倒地,再也没有声息。黑色的血液从他口鼻中汩汩涌出,在地面上蜿蜒扩散,散发出一种甜腻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
禁制还是赢了。在最后关头,彻底抹杀了他的一切。
林枫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地上的尸体。烛火跳跃,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
书房外终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是被刚才灵力波动惊动的侍卫。
“尊主!发生了——”
侍卫长冲进书房,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他看到了地上的尸体,看到了林枫平静得可怕的侧脸,也看到了墙壁上那道被短刃余波划出的、深达寸许的裂痕。
“属下失职!请尊主责罚!”侍卫长噗通跪地,声音颤抖。
林枫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然落在那具尸体上,落在那张年轻却写满痛苦的脸上。
“他是‘影月’。”林枫轻声说,“三年前派去御龙宗的暗子。”
侍卫长身体一僵,猛地抬头,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影月大人?他……他不是已经……”
“他已经死了。三个月前就死了。”林枫打断他,“今晚来的这个,只是一具被龙族禁制操控的傀儡。”
他顿了顿,补充道:“一具来自我们内部的傀儡。”
侍卫长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内部。
这两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
林枫终于转过身。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凝结、沉淀,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传我命令。”他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清晰得可怕,“第一,今夜之事,封锁消息。所有知情者,禁言三日。”
“第二,以检修阵法为由,封闭尊主府三个时辰。让苏长老亲自带队,彻查府内每一寸土地,我要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第三——”林枫的目光扫过书房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东南角那盆墨兰上,“去查这盆花是谁送的,经了谁的手,最后摆在了哪里。”
“属下遵命!”侍卫长叩首领命,匆匆退下。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林枫走到窗边,推开窗。夜风涌入,带着深秋的凉意,吹散了屋内淡淡的血腥味。
残月已经西斜,星光黯淡。启明城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只有巡夜的灯笼在街巷间缓缓移动,像蛰伏巨兽眨动的眼睛。
看起来平静的城池,内里早已暗流涌动。
林枫伸出手,接住一片从窗外飘进的枯叶。叶子在他掌心旋转,叶脉在月光下清晰可辨,如同某种精密的、却又脆弱的脉络。
“天枢前辈……”他低声自语,“您当年接手这个组织时,是否也经历过这样的夜晚?”
没有回答。只有风声呜咽。
他将枯叶握在掌心,缓缓收紧。当手掌再次摊开时,枯叶已化为齑粉,随风散去。
有些事,终究要有人去做。
有些路,注定只能独自前行。
林枫转身,重新坐回案前。琉璃灯已经彻底熄灭,他也没有再点。就着窗外透进的、清冷的月光,他提笔,在空白的宣纸上写下四个字:
肃清。开始。
最后一笔落下时,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