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混合着萧凛帝王血与林昭星源异血的奇异液体,落入玉瓶时,其实并没有立刻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变化。只是原本暗金色带着星点的血,在掺入那抹鲜红后,颜色变得……更难以形容了,像凝固的暮色,又像将熄未熄的炭火余烬。
裴照是在环形岛礁最内侧、一块被海浪冲刷得光滑如镜的巨石上,收到那股……“感觉”的。
不是声音,不是图像,甚至连意念都算不上清晰。更像是一道滚烫的、带着铁锈和星辰尘埃味道的激流,毫无征兆地撞进他脑海里,烫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瞬间一片血红。
血红中,浮现出三个破碎的、带着重影的字:
阵眼!血!镇!
还有一股强烈到近乎蛮横的意志,指向他脚下——那块埋着他佩剑、作为整个“锁夔大阵”最终核心的礁石深处。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他能听到远处海面上,夔牛那如同万吨巨轮碾过冰层般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游弋声;能听到身后环形礁石各处,工兵们压抑到极致的喘息和铁器凿击石头的、绝望又固执的叮当声;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撞击声。
他甚至能闻到,海风带来的、越来越浓的腥味——不是鱼的腥,是某种更古老、更蛮荒的、带着硫磺和腐烂海藻气息的腥。
来不及了。
那畜生,离这片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只有不到五里了。它似乎察觉到了这片水域能量的异常,有些犹豫,但毁灭的本能和对“食物”(地脉能量)的贪婪,正驱使着它缓缓逼近。
五里,对它而言,可能只是几下摆尾。
裴照猛地弯腰,用崩裂了指甲、满是血污和老茧的双手,开始疯狂地刨挖脚下那块做了特殊标记的礁石。石头很硬,边缘锋利,割得他皮开肉绽,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旁边的士兵愣了一下,立刻扑上来帮忙,用撬棍,用刀柄。
很快,一个浅坑出现,露出了里面一个粗糙的石匣。打开石匣,那把伴随裴照二十年的旧剑静静躺着,剑身蒙着一层薄薄的海盐。
裴照拔出腰间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对着自己左手掌心狠狠一划!
血涌了出来,鲜红滚烫。他握紧拳头,让血滴落在剑身上。一滴,两滴……血顺着暗沉的剑身纹路蜿蜒而下,渗进那些陈年的、洗不尽的血垢里。
然后,他掏出怀里那个一直贴身放着的、用油布包裹了好几层的小玉瓶。这是今早天机阁最后一位还能行动的弟子,拼死从圣城送出来的。里面是什么,那弟子没说,只反复强调:“将军,阵眼激发时用!切记!”
裴照用牙咬掉瓶塞,将里面那粘稠的、颜色诡异的液体,全部倾倒在了剑身和自己的血混在一起。
滋——
一声极轻微、却让人牙酸的响声。剑身上腾起一股淡淡的、金银交织的烟雾,烟雾中仿佛有极其微弱的星辰幻影一闪而逝。紧接着,整把剑,从剑柄到剑尖,猛地亮了起来!
不是刺眼的光芒,而是一种温润的、厚重的、仿佛承载了山川大地与万千生灵祈愿的土黄色光芒。光芒顺着剑身流淌,渗入埋剑的礁石,然后像投入石子的水面,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以这块礁石为中心,向着整个环形岛礁、向着周围的海水,急速扩散开去!
嗡——
天地间响起一声低沉浑厚的嗡鸣。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直达灵魂深处的共振。
那一瞬间,所有在环形岛礁上布阵、或者在海边等待的将士、工兵,甚至远处渔村里躲藏着的百姓,都感到心头猛地一沉,仿佛有什么极其沉重、又极其安稳的东西,轻轻压在了心脏上。连日来被夔牛无形威压折磨得几近崩溃的恐惧和躁动,竟奇异地平复了一瞬。
而海面上,正向环形岛礁缓缓游来的夔牛,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滞!
它那颗如同小型山峦的头颅缓缓抬起,幽蓝的、燃烧着冰冷火焰的巨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清晰的……困惑,以及被冒犯的暴怒。它感觉到了,前方那片水域,原本如同甜美糕点般的能量乱流(地脉泄露点),突然被一层坚硬、顽固、带着令它极度厌恶的“秩序”与“稳定”气息的东西,死死包裹、隔绝了起来!
“吼——!!!”
不再是悠长的、如同巨轮汽笛的嘶鸣,而是一声短促、尖锐、充满了被戏弄后的狂怒咆哮!声浪化作实质的冲击波,在海面上炸开一圈巨大的白色浪环,向着环形岛礁狠狠拍来!
“阵成了!”环形岛礁上,一名天机阁弟子不顾被浪头拍得浑身湿透,嘶声狂喊,“它在里面了!”
是的,在夔牛因暴怒而加速冲入环形岛礁范围、试图用蛮力撕碎这层“外壳”的瞬间,整个“锁夔大阵”被彻底激活。上万枚嵌在礁石中的“万民钱”同时发出温润的光芒,无数道肉眼可见的土黄色光线从海面下、从礁石中射出,纵横交错,在半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笼罩了整个环形海湾的倒扣碗状光罩!
夔牛一头撞在了光罩的内壁上!
轰——!!!
难以想象的巨响!光罩剧烈震荡,明灭不定,布设在关键节点上的几十名士兵和天机阁弟子当即口喷鲜血,昏死过去。整个环形岛礁都在颤抖,碎石簌簌滚落。
但光罩,没破!
它像一个有弹性的、无比坚韧的囚笼,将山岳般的巨兽,死死困在了这片相对狭窄的海湾之中!
夔牛彻底疯狂了。它用它那布满骨刺的巨尾抽打,用它那可以轻易撞碎山崖的头颅撞击,用它那能融化岩石的幽蓝吐息喷涂光罩内壁。光罩剧烈波动,光芒不断黯淡,主持阵法的士兵和弟子们成片倒下,鲜血染红了身下的礁石。
可每当光罩即将溃散时,埋剑之处那把旧剑便发出一声低沉的剑鸣,土黄色的光芒便为之一盛,勉强稳住阵脚。
这是消耗战。用布阵者的生命和意志,去消耗夔牛那仿佛无穷无尽的蛮力与能量。
“将军!”副将张魁满脸是血,连滚爬爬冲到裴照身边,嘶吼道,“阵法困不住它多久!必须主动攻击!趁它现在行动受限!”
裴照站直身体,抹了把脸上的海水和血沫。他盯着光罩内那个疯狂挣扎、每一次动作都引得地动山摇的恐怖身影,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决绝。
“敢死队。”他吐出三个字,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所有的轰鸣和海浪声。
早已在后方小船上待命的三千人,沉默地站起身。他们大多很年轻,有些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稚气。没人说话,只是默默检查着身上绑着的、格物院最新赶制出来的“雷火梭”——一种威力远胜普通炸药、内嵌了尖锐铁钉和异矿碎片的可怕玩意儿。
“规矩都记得?”裴照的目光扫过他们。
“记得!”三千个声音嘶哑地吼道,“贴近!钉进伤口!拉弦!往海里跳!”
“跳海不一定能活。”裴照补充了一句,很残忍,却很必要。
“知道!”回答依旧整齐,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
裴照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些人,然后举起手,猛地向下一挥!
“上!”
数十条吃水浅的快船、舢板,如同离弦之箭,从环形岛礁预留的通道冲出,朝着光罩内那个毁灭的化身扑去!船很小,人在那巨兽面前,就像冲向大象的蚂蚁。
夔牛立刻发现了这些“虫子”。它愤怒地摆动头颅,幽蓝的吐息横扫,两条舢板瞬间被汽化,上面的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巨尾掀起海啸般的浪墙,又有几条船被拍得粉碎。
但剩下的船,凭借着小巧灵活和拼死的勇气,硬是从巨兽攻击的间隙钻了过去,贴近了它那庞大身躯!
一个士兵顺着夔牛体表嶙峋的骨刺攀爬,将雷火梭狠狠塞进一道先前被火炮炸开的伤口里,拉弦,然后纵身跳海。下一刻,火光和血肉在那山峦般的躯体上炸开一朵凄艳的花。
另一个士兵被夔牛甩动时带起的海水卷飞,却在半空中奋力将雷火梭掷向它相对脆弱的眼睑。
爆炸声开始连绵不断地响起,像除夕夜的鞭炮,却伴随着漫天飞溅的幽蓝血液和破碎的鳞甲骨片。海湾的海水,迅速被染成了一种诡异的、浑浊的蓝黑色。
惨烈。
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惨烈。
不断有船被毁,有人被吞噬,有跳海的人再也没能浮上来。但活着的人,红着眼睛,嘶吼着,继续向上扑。像一群扑火的飞蛾,明知必死,也要在那毁灭的火焰上,烫出一个窟窿。
裴照站在环形岛礁的最高处,一动不动地看着。每一次爆炸的火光,都映亮他铁青的、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间刀柄上,指节捏得发白。
当最后十几名敢死队员,抱着特大号的、内嵌了异矿核心的雷火梭,如同殉道者般冲向夔牛因为痛苦而张开的、如同深渊般的巨口时——
裴照猛地拔刀,向前一指,用尽全身力气咆哮:
“擂鼓!助威!”
残缺的岛礁上,仅存的十几面战鼓被拼命擂响。鼓声沉闷,嘶哑,却带着一种濒临绝境的、不屈的蛮劲,穿透爆炸声和巨兽的哀嚎,砸进每一个还活着的人的耳朵里。
那抱着异矿核心雷火梭冲进夔牛咽喉的士兵,在消失于黑暗巨口前的最后一瞬,似乎回头望了一眼鼓声传来的方向。
然后——
轰!!!!!!!!!
一声前所未有的、仿佛天地初开般的恐怖爆炸,从夔牛体内最深处迸发!
炽白的光芒瞬间吞噬了一切声音和颜色。狂暴的冲击波将环形岛礁上残存的人像稻草一样吹飞。海面被炸起一个直径超过百丈的、深可见底的巨大凹陷,海水迟迟无法合拢。
光芒和巨响持续了足足十息,才缓缓消散。
海面上,漂浮着无数焦黑的碎肉、断裂的骨刺、融化的鳞甲,和更加浓稠的、泛着荧光的幽蓝血液。
而那山岳般的、不可一世的恐怖巨影……
消失了。
只剩下半截残缺的、冒着青烟的巨大尾椎骨,缓缓地、缓缓地沉入浑浊的海水之中。
环形岛礁上,一片死寂。
只有海风呼啸,吹过焦黑的礁石和横七竖八、生死不知的人体。
还活着的人,茫然地站在或躺在废墟里,看着那片渐渐平复、却依旧漂浮着无数残骸的海面,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的空洞和茫然。
一个断了胳膊的年轻士兵,挣扎着爬到礁石边缘,看着海面上那些熟悉的衣物碎片和残破的小船木板,忽然把脸埋进冰冷粗糙的石头里,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这呜咽像是会传染。
很快,残破的环形岛礁上,响起了一片嘶哑的、不成调的痛哭声。
为死去的同袍,为消失的巨兽,也为……自己竟然还活着这个事实。
裴照依旧站在原地。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缓缓收刀归鞘。动作有些僵硬。
他走到埋剑的礁石旁,蹲下身,用手扒开浮土和碎石。
那把旧剑还插在那里,只是剑身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土黄色的光芒彻底消散,又变回了那副暗沉破旧的模样。剑柄上,萧凛当年随手刻下的“潜龙”二字,被血污和海盐覆盖,几乎看不清了。
裴照伸出手,很轻地,拂去剑柄上的污渍。
然后他站起身,望向西方。那是圣城的方向,是陛下和娘娘所在的方向。
海风很大,吹得他破损的披风猎猎作响。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深处,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仿佛随着那头巨兽一起,沉入了海底。
“结束了。”他低声说,不知在对谁说。
话音刚落,一名浑身湿透、连滚爬爬上礁石的斥候,用变了调的声音嘶喊道:
“将军!外海!外海发现不明船队!数量很多!挂着……从没见过的旗帜!”
裴照缓缓转过身,望向斥候所指的、海天相接的远方。
那里,在战斗激起的尘埃和雾气逐渐散开的海平线上,隐隐约约,出现了数十个黑色的、整齐的桅杆尖顶。
像一片突然生长出来的、冰冷的钢铁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