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59年的春风刚吹绿黄河岸的柳丝,中原霸主晋国的战鼓就震得绛都宫墙嗡嗡颤。
晋悼公披着重甲立在城楼上,甲叶随动作轻响,他望着台下旌旗招展的十三国联军,指节捏得发白,声音沉得像铁块砸在青砖上:“秦国人前年在栎邑踹我晋国的脸面,如今楚共王刚闭眼,秦没了南边的靠山——这笔旧账,今儿个就得连本带利讨回来!”
率军出征的是晋国上卿中行偃,这人打硬仗有章法,就是火性子压不住。
联军一路浩浩荡荡开到秦国的棫林(今陕西泾阳),远处秦都咸阳的城堞都看得真切了。中行偃踩在高坡上,剑鞘往土坡上“当”地一磕,震起半尺尘土,对着底下黑压压的诸侯将领吼出那句硬邦邦的军令:“明早鸡鸣就套车,填了水井平了灶,全军都盯着我的马头走——唯余马首是瞻!”
话音刚落,人群里就炸了锅。
下军将栾黡(yǎn)是晋国出了名的暴脾气,当场跳出来,粗嗓门像炸雷,唾沫星子都快溅到帅旗上,攥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凭什么看你的马头?晋国祖宗传下的军规里,就没这等把全军性命交出去的道理!你要逞能自己上,我栾家的兵不陪你发疯!”话刚说完,他转头就朝亲兵吼:“整队!回晋国!”栾家是晋国望族,他一撤,下军佐魏绛没辙——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下军散架,只能硬着头皮领着手下跟上。
十三国联军本就是凑数的班子,主力一跑,鲁、宋那些诸侯兵也跟着脚底抹油,眨眼间营地里只剩中行偃和他的直属亲兵,老将军举着剑僵在原地,脸涨得比帅旗上的红缨还艳。
乱局里偏有不怕死的愣头青。
栾黡的弟弟栾鍼(zhēn)看着溃散的营盘,气得眼冒火星,一把拽住范鞅(范宣子)的胳膊就往秦军大营冲:“咱们兄弟俩杀过去,别让秦国人指着脊梁骨笑咱们晋国人怂!”
范鞅年轻气盛,拍着胸脯就应了。
可两人带着几十名亲兵刚冲出去没多远,就撞上秦军早设好的伏兵,箭雨像飞蝗似的劈头盖脸砸下来,栾鍼当场被射穿喉咙,范鞅被亲兵拼死护住,铠甲上扎满箭羽,满身血污从尸堆里爬出来时,只剩半条命。他不敢回晋国见栾黡——怕被迁怒砍了脑袋,干脆转头投奔了秦景公。
秦景公正愁没人摸清晋国虚实,见范鞅来投,当即摆酒接风,肉管够酒管饱。
这一下,栾家和范家的梁子,算是结到了骨头缝里。
这场虎头蛇尾的伐秦之战,也被史书钉上“迁延之役”的名号,说白了就是拖拖拉拉,白折腾一场。
话分两头,中原联军闹内讧的时候,南方的楚吴两国正憋着劲算旧账。
前一年吴国趁楚共王丧期偷袭,结果在庸浦被楚军揍得鼻青脸肿;这年楚康王刚把朝堂人心稳住,就派令尹子囊点起三万大军伐吴,非要把丢的面子挣回来。子囊带着楚军一路势如破竹,打到吴国的棠地(今南京六合),可吴军却像缩头乌龟似的,营门紧闭,任楚军在外面骂破嗓子,营里连个探出头的都没有。
子囊在阵前搭起望楼,登高看了三天,摸着下巴的山羊胡笑出声:“吴国人上次被打怕了,这回是真不敢出来了。”
他压根没料到,这是吴王诸樊和季札定下的“示弱骄敌”计——季札早就在地图上圈出了楚军回撤的必经之路皋舟隘道(今南京六合附近),那地方两边是刀劈似的悬崖,中间就一条能过一辆战车的窄路,简直是打伏击的绝好地形。
吴军故意把老弱残兵摆在营外晃悠,有的拄着拐杖喂马,有的蹲在营门口磨草绳,看着毫无战斗力;精锐却全藏在隘道两边的山林里,手里的青铜短刀磨得锃亮,刀刃映着日光,就等楚军钻进来。
子囊见吴军“怯战”,当即下令拔营回撤,队伍拖拖拉拉走得毫无防备,士兵们还哼着楚地的小调,压根没把吴军放在眼里。刚进皋舟隘道,两边山上突然鼓声如雷,擂木滚石“轰隆隆”砸下来,瞬间把楚军截成两段。
吴军士兵举着短刀从草丛里、岩石后蹿出来,楚军的战车在窄道里转不开身,士兵们挤成一团,哭喊声、兵器碰撞的“叮叮当”声搅成一团。
子囊拼尽全力砍倒三个吴军士兵,才带着少数亲兵从人缝里突围,回头一看,连楚王的亲弟弟公子宜谷都被吴军绑了去。
回到楚国后,子囊又气又愧,本就没好利索的病越发沉重,临终前死死攥着继位的子庚的手,指节都泛白了:“一定、一定要把郢都的城墙修结实,吴国人现在越来越难对付了!”
这一年的乱子还没完,中原的卫国又闹出了“君骄失国”的荒唐事。
卫献公是个典型的“绣花枕头”,治国没半分章法,摆架子的功夫却比周天子还到家。
有次他请大臣孙林父和宁惠子吃饭,两人提前半个时辰就穿好朝服在宫门外等候,他倒好,撸着袖子在后园射大雁,连朝服都没换。
孙林父耐着性子等了一个时辰,脚后跟都站麻了,朝服的下摆被风吹得乱晃,才见卫献公提着弓箭、揣着几只死雁回来,刚要上前行礼,献公却挥手把他挡在外面:“别过来,惊了我剩下的鸟!”
孙林父回到府里,气得把手里的玉笏都攥出了裂纹,跟儿子说:“这国君迟早要把卫国祸祸完,咱们不能跟着他陪葬。”
父子俩连夜把族人和财产往戚地(今河南濮阳北)转移,随后联合宁惠子起兵叛乱。
卫献公这才慌了神,带着几个亲信逃到鄄地求和,孙林父根本不搭理他,只派人传话说:“您还是去别的国家享清福吧,卫国容不下您这样的‘明君’。”没办法,卫献公只能灰溜溜地逃到齐国,靠着齐灵公的接济寄人篱下,连件新朝服都得伸手要。
卫国人后来立了他的堂弟公孙剽当国君(卫殇公),孙林父则凭着戚地的地盘和军队,成了卫国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转眼到了年底,晋国的中行偃灰头土脸地回绛都请罪,晋悼公坐在朝堂上盯着他,半天没说话,最后只是摆摆手让他退下——再气也不能当众折了上卿的面子;楚国的子庚刚接过令尹大印,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加派人手,把郢都的城墙再加高三尺,夯声从早到晚没停过;吴国的季札陪着诸樊清点皋舟之战的战利品,面对诸樊的喜形于色,他却皱着眉说:“楚国记仇,明年说不定会来报复,咱们得早做准备”;而流亡齐国的卫献公,正摩挲着齐灵公赏赐的绸缎唉声叹气,肠子都悔青了——当初要是收敛点性子,何至于此。
公元前559年就是这样:一场“马首是瞻”的闹剧,撕开了晋国六卿专权的裂缝;一次“示弱骄敌”的伏击,让吴国在江南彻底站稳脚跟;一场“君骄失国”的乱局,再一次印证了乱世里“得人者安,失德者危”的道理。
晋悼公的霸权受了挫,楚康王的复仇落了空,诸樊的吴国露了头,而那些藏在事件背后的恩怨——栾范两家的血仇、楚吴的死磕、卫国内部的分裂,都成了下一年春秋棋局里更难解开的死结。
可偏偏是这样的乱局,才藏着春秋最鲜活的模样——有荒唐,有血性,更有藏在刀光剑影里的生存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