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行已经昏睡了整整四天三夜。
这四天三夜,他也发了四天三夜的高烧,浑身滚烫,脸色却苍白得吓人,只有被高热灼烧的呼吸粗重地起伏着,像个随时可能熄灭的火炉。季泽安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眼看着那孩子清俊的眉宇在梦魇中痛苦地蹙紧,唇上干裂起皮,自己的嘴角也急得燎起了一串晶亮的水泡,一说话就丝丝地疼。
若不是师洛水平静而坚定地反复把脉,用沾湿的细布为陆知行擦拭额头和手心,并一遍遍低声告诉他:“脉象虽浮数,但底子尚稳。这孩子不是伤了根本,是心神耗竭太过,累极了,也……痛极了,身体在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让他睡,让他烧完这一场。”——季泽安恐怕真就要撑不住,彻底崩溃了。
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沉郁的黛青,又一点点透出灰白,终于,泛起了冰冷的鱼肚白。新的一天,裹挟着晨间清冽又无情的寒气,又一次开始了。
季泽安僵坐在椅子里,眼窝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一半心神被榻上昏睡的少年牢牢攥住,另一半,则被遥远的牵挂与眼前迫在眉睫的危机撕扯着——卓烨岚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黑水城局势诡谲,陆染溪身陷其中;女儿的回信迟迟未至……
他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弓弦,在寂静的等待中承受着双重煎熬。然而,在这片近乎绝望的焦虑深处,却始终盘踞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近乎本能的笃信:嫣儿……他的嫣儿,总会有办法的。无论局面多么凶险,那个已然成长得超乎他想象的女儿,似乎总能于绝境中,撕开一道光亮的口子。这份潜意识的依赖,成了此刻支撑他不致彻底垮掉的、最后一根细微却坚韧的支柱。他望着窗外逐渐明晰的天光,仿佛在等待那道穿透云层、来自遥远宫阙的指令。
季泽安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窗外那片逐渐亮起却依然灰冷的天光。晨风从窗隙钻入,带着边城特有的粗砺寒意,却吹不散他心口那块越坠越沉的巨石。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在卓烨岚和陆染溪的生命线上,又切下薄薄一片。他交握的双手指节捏得发白,掌心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月牙痕,却感觉不到疼。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凌迟逼得再次起身踱步时,一声极其锐利、穿透黎明的清唳自高空传来!
他猛地抬头,只见一道灰蓝色的影子如同撕裂晨曦的箭矢,以惊人的速度俯冲而下,精准地穿过敞开的窗扉,稳稳落在了屋内专门架设的横杆上。是惊云!它长途疾飞,羽毛上还凝着远方的寒露与风尘,金色的眼瞳锐利地扫视室内,喉间发出低微的、带着催促意味的咕噜声。
季泽安几乎是扑了过去,颤抖着手,解下惊云腿上捆绑的细管。那铜管触手冰凉,带着高空疾驰后的寒意。他拧开蜡封,倒出内里的东西——一张卷得极紧的纸条,以及一枚……边缘不规整、触感沉实冰凉的金属片?
他首先展开纸条,动作急迫得几乎将薄纸扯破。然而,预想中详尽的指示或安抚并未出现,雪白的宣纸上,只有一个墨迹淋漓、力透纸背的大字——
等。
那一个字,孤零零地占据中央,笔锋转折处带着女儿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却也让季泽安的心猛地一沉,随即悬在了半空,无所依凭。
等?等什么?等到何时?在这种每一刻都关乎生死存亡的关头,等,几乎是最残忍的指令。
他的目光倏地移向那枚金属片。灰扑扑的,非金非铁,边缘有明显被强行掰断或腐蚀的痕迹,表面蚀刻着极其古怪繁复的纹路,似文字又似图腾,磨损严重,大半已模糊不清,绝非中原常见之物。这是什么?信物?线索?还是某种他不理解的暗号?
季泽安将金属片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棱角硌着皮肤。他不明白这残缺的金属片究竟有何用处,代表何种含义,但他无比确信——他的嫣儿,绝不会在这种时候,送来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这金属片,必然与眼前的困局、与黑水城、与陆染溪……甚至与失踪的卓烨岚,有着某种至关重要的联系!只是这联系被重重迷雾笼罩,他一时无法勘破。
这种明明握着关键之物,却不知如何使用、通往何方的感觉,几乎令人发狂。
“等……该怎么等?等到何时才算够?” 他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嘶哑干裂,“烨岚她……还能撑多久?染溪……在南幽的狼窝里,又能熬到几时?”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根烧红的铁丝,反复灼烫着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他握着金属片和那张只写了一个字的信纸,在屋内有限的空间里来回疾走,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绝望困兽。焦虑、担忧、无力感,还有对生死的恐惧,混合成一种几乎要将他理智吞噬的洪流。他的呼吸越发粗重,眼底的红血丝更加密布,嘴角的水泡因激动而隐隐渗出血丝。
一直静静守在一旁的师洛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先是快速扫了一眼季泽安摊在桌上、仅有一个“等”字的密信,清冷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更深沉的忧虑。她自然明白北堂嫣此举必有深意,很可能是更大的布局正在展开,需要时间。但她也清楚地看到,眼前这个男人,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再这样无头苍蝇般焦虑下去,不等任何转机到来,他自己就会先被这重压击垮。
就在季泽安又一次猛地停在陆知行的榻前,看着少年依旧昏睡、高热不退的脸庞,眼中流露出浓得化不开的痛苦与自责,身体微微摇晃,似乎要支撑不住时——
师洛水动了。
她无声无息地贴近季泽安身侧,在他毫无防备、全部心神都被内疚与焦虑占据的刹那,并指如风,精准而迅速地在他颈后某个穴位上一按。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能阻断气血上行,使人陷入短暂昏厥。
季泽安只觉后颈一麻,眼前骤然发黑,那绷紧到极限的意识之弦“啪”地一声断裂。他甚至连惊愕的表情都来不及露出,身体便软软地向一旁歪倒。
师洛水早已做好准备,手臂一伸,稳稳扶住他沉重的身躯,避免他摔倒在地或撞到桌角。她将他半扶半抱到一旁的软榻上躺好,动作沉稳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看着季泽安即使在昏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和嘴边燎泡,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取过薄毯为他轻轻盖上。
“对不住。但你若清醒着,除了徒增煎熬、损耗心神,于事无补。嫣儿既然要我们‘等’,我们便等。而你,需要休息。” 她低声自语,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这略显粗暴的干预是必要的。
室内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惊云偶尔梳理羽毛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越来越清晰的晨间嘈杂。
然而,这安静并未持续太久。
就在季泽安被师洛水敲昏过去约莫一炷香之后,一直昏睡在床榻上的陆知行,眼睫忽然剧烈地颤动起来。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类似受伤幼兽般的呜咽,随即,那双紧闭了四天三夜的眼睛,猛地睁了开来!
但那眼神,全然不是师洛水预想中的虚弱、迷茫或感激。那是一双极度警惕、充满攻击性和野性的眼睛!瞳孔在骤然接触光线时急剧收缩,随即迅速扫视周围陌生的环境,最后死死锁定在离他最近的、正因他苏醒而略带讶然看过来的师洛水身上。
他的身体肉眼可见地绷紧了,尽管虚弱无力,却像一只察觉到致命威胁的野兽,挣扎着想要撑起身,缩向床榻内侧,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咆哮。他的眼神浑浊而混乱,没有理性思考的痕迹,只剩下本能的对陌生环境和陌生人的恐惧与敌意。
师洛水心中微凛。她尝试着放缓声音,用最柔和、最无害的语调开口:“孩子,别怕。我是你季伯父的朋友,是来帮你的。你病了,刚醒,需要好好休息。” 她一边说,一边极其缓慢地、没有任何突然动作地,将手中原本准备给他润喉的温水杯,轻轻放在旁边的矮几上,示意自己没有武器,没有威胁。
然而,陆知行眼中的警惕和敌意没有丝毫减少。他依旧死死瞪着她,身体紧绷,仿佛随时会暴起伤人,或是夺路而逃。他似乎……听不懂她的话?或者说,他此刻的意识层面,无法处理这样复杂的语言信息。
师洛水迅速判断着情况。她注意到陆知行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她身上佩戴的几件饰物,尤其是她腰间悬挂的一枚羊脂白玉佩——那是北堂嫣送给她的,玉佩上雕刻着简洁的云纹,是北堂嫣偏爱的式样。
一个念头闪过。师洛水极其缓慢地、确保每一个动作都清晰可见地,解下了那枚玉佩。她没有立刻递过去,而是将玉佩轻轻托在自己掌心,递到陆知行视线可以清晰看到的位置。
“看,” 她放慢语速,用最简单的词汇,配合着手势,“玉佩。嫣儿。北堂嫣。” 她指了指玉佩,又指了指自己,再指向门外都城的方向,“好朋友。季泽安的妻子。” 最后,她将掌心又向前递了递,眼神尽量显得平和而真诚,“帮你。不伤害。”
陆知行浑浊的眸子,紧紧盯着那枚玉佩。他似乎对“季泽安”和“妻子”这样的词汇没有反应,但当师洛水反复提到“嫣儿”这个名字,并示意玉佩与她有关时,他眼中的狂暴敌意,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他迟疑着,极其缓慢地、带着十二万分警惕地,微微向前倾身,鼻翼轻轻翕动。
他在嗅。
嗅那枚玉佩上残留的、极其淡薄却真实存在的气息——那是北堂嫣常年佩戴,自然而然浸润的一丝极淡的冷香,混合着御用墨锭和某种宁神药材的味道,独特而难以模仿。
这熟悉的气息,像一把钥匙,勉强打开了他被高热和创伤封闭的感知之门的一小道缝隙。那紧绷的、随时准备攻击的肢体姿态,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些。虽然警惕依旧,但那种野兽般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极端敌意,消褪了不少。
他抬起头,目光依旧紧盯着师洛水,但喉间的低吼停止了。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极其嘶哑、模糊地吐出一个字:
“饿……”
声音粗粝,仿佛沙石摩擦,却清晰无比地传达着人类最基础的需求。
师洛水心中一定,立刻颔首:“好,给你拿吃的。” 她保持着缓慢的动作,退后几步,拉开与床榻的距离,然后才转身走到门边,低声吩咐外面候着的、信得过的仆役。
很快,一桌不算特别精致、但份量十足、热气腾腾的酒席被送了进来。炙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腿,浓香的肉羹,新蒸的粟米饭,几样时蔬,甚至还有一壶温好的、度数不高的米酒。
食物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陆知行的眼睛几乎是立刻黏在了那些食物上,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但他依然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再次用那种警惕的、评估的目光看向师洛水。
师洛水了然。她主动退到房间另一侧,离桌子最远的窗边椅子上坐下,拿起一本医书,做出低头翻阅的样子,表明自己不会靠近,不会打扰他用餐。她甚至将后背微微侧对他,进一步减少压迫感。
这个姿态似乎终于让陆知行放下了最后一点顾虑。他再也抵挡不住饥渴的本能,几乎是踉跄着扑到桌边,甚至等不及坐下,就伸手抓起一条羊腿,狼吞虎咽起来。他吃相极其粗野,毫无礼仪可言,大口撕咬,咀嚼声沉重,不时被噎到,抓起汤碗就灌,汤汁顺着嘴角流下也毫不在意。他的眼睛在疯狂进食的间隙,依旧如同最机警的哨兵,时不时飞快地扫向窗边的师洛水,确保她还在原地,没有异动。那是一种糅合了极度饥饿与极度不信任的、充满矛盾又令人心酸的进餐姿态。
师洛水看似在看书,实则眼角的余光一直关注着他。看着他风卷残云般地消灭食物,看着他眼中野兽般的戒备随着胃部的填充和温暖的恢复而缓慢地、一丝丝地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属于人的疲惫和茫然。她心中暗暗叹息,这孩子的身心,到底经历了怎样可怕的摧残?
就在陆知行将第三碗肉羹喝下肚,进食的速度终于放缓,开始有些怔怔地看着手中啃干净的骨头时——
软榻那边传来一声压抑的呻吟。
季泽安醒了。颈后的酸麻感和短暂的黑暗记忆涌入脑海,他先是本能地一惊,随即立刻想起昏迷前的一切——密信、金属片、无尽的焦虑……他猛地坐起身,目光急切地首先投向陆知行原本躺着的床榻。
空的!
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霍然转头,却看到了让他瞬间呆住的一幕:
窗边,师洛水安然坐着,捧书而读。而房间中央的圆桌旁,那个他担忧了四天三夜、以为命悬一线的少年陆知行,正捧着碗,虽然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脸上还沾着油渍,但确确实实地坐在那里,在大口大口地吃着东西!眼神虽然还有些飘忽和下意识的防备,但至少……是清醒的,是活生生的,甚至在……进食!
巨大的冲击让季泽安一时之间失去了言语。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那悬了太久太久、几乎已经习惯了沉重的心,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堪称“平凡”却无比珍贵的景象,轻轻托住,然后,缓缓地、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颤抖,落了下来。
虽然前路依然迷雾重重,虽然“等”字诀依旧悬在头顶,虽然挚爱之人仍生死未卜……但至少在此刻,一个重要的孩子,从鬼门关挣扎了回来,正坐在阳光下(哪怕只是透过窗棂的天光),吃着或许是他这些天来第一顿安稳的饭食。
师洛水察觉到他的苏醒,合上书卷,转头对他露出一个极淡、却带着安抚意味的浅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惊动正在用食物填补空虚和不安的少年。
季泽安领会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努力平复着胸腔里翻涌的复杂情绪。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坐在软榻边缘,静静地看着那边狼吞虎咽后又渐渐显出困倦呆滞的少年,又看了看窗边沉静如水的女子。
惊云在横杆上梳理着羽毛,发出轻柔的咕咕声。晨光完全铺满了窗台,将屋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淡金色。
“等”的煎熬还在继续,但在这个平凡的清晨,在这间边城不起眼的屋子里,希望,仿佛随着陆知行吞咽的每一个动作,随着他眼中褪去的一丝野性,而悄无声息地,重新钻出了一颗幼嫩的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