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流民终于散去,许鸣玉正暗暗松了口气,乍然听闻这道粗哑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言语中的麻木与死气叫她为之一怔。
她抬眼瞧去,只见那人面上满是脏污,眼神极为空洞,发丝蓬乱,骨瘦如柴,裸露在外的皮肤也瞧不出原本的颜色来。
那人见许鸣玉不回答,忙上前几步:“可以匀一块饼给我吗?”
“你方才未曾听清楚吗?”许鸣玉将手绢重又覆在春樱面上:“我们兄妹四人皆染上了天花,这饼,未必便是生机。”
“我知道,”那人神情突然急切,那双空洞的眼顿时盈满华彩:“我向你讨要这块饼,本就是为求一死。”
“为何求死?”吴勇将长剑收入剑鞘,正色道:“你瞧着是病弱了些,但那应是饥饿所致。”
他指了指身后:“你瞧,沥州县已遥遥在望,你若加快些脚程,再过三日便能到了。你四肢健全,在茶楼酒肆亦或是码头谋一份差事,也未必活不下去。”
“活下去又如何?”那人直直望向吴勇,神情有些凌厉:“我父母双亡,如今只我一人独活。喜怒哀乐再无人共享,我便是活下去又如何?”
“那是天灾,是人力所不能及。”许鸣玉温声安抚:“他们若是在天有灵,定然不想见你如此自弃。”
那人闻言,突然冷笑出声:“天灾?他们若是真死于天灾,那我无有怨尤,可他们分明是死于人祸!”
“人祸?”许鸣玉不由拧紧眉:“那冤有头债有主,你……”
那人扬声打断:“那些人高坐明台,本应为百姓谋福祉,手中权势却不为民所用,反而视百姓为蝼蚁。朝廷下发的赈灾粮被层层剥削,到兰县已若剩无几。”
她倏尔扯起一抹讽笑,抬眼只见灰蒙蒙的天:“可笑,我的父母未曾叫黄河水患淹死,却死于那些人的自私狭隘,可我偏偏……”
她骤然喘了粗气:“可我偏偏生为女子,与那些人相比便如云泥,便是穷尽一生亦无法靠近一步,甚至我都不知那些人的身份,又遑论报仇?”
许鸣玉从她言语间得知了许多兰县的消息,一时心惊不已。
同样是女子之身,她不由怜悯起眼前之人:“所以,你便欲寻死?”
“我还能如何,难道还要在这烂透了的世道里挣扎求生?”脸上笑意越来越大,但眼神中却满是哀痛与忿恨:“我不愿!”
“你要寻死,我自不会拦着。”许鸣玉知道此刻多说无益,此人心中的苦痛并非三言两语便能消减。
许鸣玉打开装着干粮的包袱,从中取出一块硬邦邦的饼递过去:“给你。”
那人瞧见这张饼,面上癫狂的神色骤然松动,她上前接过,如获至宝。
许鸣玉系着包袱:“天下间死法有千百种,你当真要寻死,何不寻条麻绳径直吊死,或是寻把匕首自尽,一了百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口,粗粝的干粮剐过咽喉:“我不敢轻易损毁,但若是染上天花客死他乡,那是无奈之举,算不得我刻意寻死。”
“还挺讲究。”有风吹拂起许鸣玉面上蒙着的布巾,只见布巾之下的半张脸白皙精致:“你现下吃了我的干粮,若是如愿染上天花,不治而亡,那是你求仁得仁;但若是你运气好,逃过一劫,那便是上天有好生之德。那么日后不论发生何事,都要好好活下去。”
那人咀嚼的动作一顿,她抬起眼,只见许鸣玉含笑开口:“一切交给命运,可好?”
那人沉默了片刻,随即将口中的干粮咽下,开口:“我的命不好……”
“何以如此轻率地给自己的一生下定论?”许鸣玉放下车帘,也不管她答不答应:“时候不早,我们该继续赶路了,后会有期。”
吴谋看了那脏兮兮的女子一眼,随即一扯缰绳,马儿扬蹄朝前奔去。
眼见马车远去,那人似才回神一般,往前追了几步,高声道:“我叫簪莺,你叫什么名字?”
许鸣玉拂开车帘,探出一张桃花面:“许鸣玉。”
车轮轧下,车辙印深。
“许鸣玉,”簪莺咂摸着这个名字,片刻后视线落在那张干巴的饼上,随即低下头,不管不顾地大口吃起来,将嘴里塞得鼓囊囊的,她这才含糊开口:“后会有期。”
她转过身,与许鸣玉背道而行,一旁的流民见她走来,纷纷如同见了瘟神一般退避三舍。
簪莺毫不在意,将吃剩下的半块饼塞入怀中,又用脏兮兮的手擦了擦嘴,便快步向前走去。
……
吴谋驾着车,想起方才簪莺说得那些话,眉心已拧成“川”字。
车厢中,春樱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方才,真是吓死我了,幸好小娘子急中生智,咱们这才逃过一劫。”
许鸣玉扯下脸上的布巾,双眼还有些干涩,她只得闭上眼以求舒缓:“脸上的墨迹别擦,说不准后面还用得上。”
“我记下了。”春樱挠了挠头发,想起什么,眉头又皱起来:“小娘子,方才簪莺所言,是真的吗?”
“不知。”许鸣玉摇摇头:“她所言若是真的,那兰县的水,怕是深不可测。”
“您觉得是真是假?”吴勇偏过头,朝车厢内温声询问。
“十有八九。”许鸣玉缓缓睁开眼,眼睑上仍有些不适,她强自忍耐着:“此番前去兰县,我们只能相信重谦叔一人,旁人无论说什么,都不能采信。”
吴勇赞同:“是得谨慎些才好。”
吴谋一边驾着马车,一边求证道:“小娘子方才那番关于命运的说辞,是为了救簪莺姑娘的性命吧?”
吴勇看他一眼,眉眼也染上了笑意:“这还用问?咱们又未曾染上天花,簪莺姑娘便是吃了干粮,也不会有事。”
“谈不上救,她如今所见,皆非生机,我只是赠予她一个活下去的理由罢了。”许鸣玉拂开车帘:“二位兄长,我们还有多久能到兰县?”
吴勇思忖片刻,随即开口:“明日午前,应当就能到了。”
“这一路,辛苦你们了。到得兰县,先寻个客栈休整一晚,待养足精神,再随我去重谦叔府中拜访。”
“得咧。”吴谋一甩马鞭,马儿吃痛嘶鸣一声,随即又嘚儿嘚儿地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