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声娑娑,雕花床旁,大红酸枝落地灯罩中的烛火到得半夜,也已燃尽。
房中霎时便归于黑暗。
有风从窗户的缝隙中吹进来,床榻上帷幔轻晃,引得铜勾摇摇晃晃地撞上雕花床架。
“咚”的一声轻响。
本沉睡着的许鸣玉浑身一震,汗涔涔地睁开眼来。
睡在外间贵妃榻上的春樱闻得动静,支起上半身,轻声询问:“小娘子,您可是醒了?”
许鸣玉正要答话,微微侧过面庞,随即便察觉一丝凉意,她怔怔伸手去摸,满手潮湿。
再伸手一揩眼角,一滴饱满的泪似触及温热的冰雪,霎时便溶在指尖。
“小娘子?”春樱不大放心,翻身便要下榻,前来查看。
“春樱,我无碍,你且躺着吧。”许鸣玉捻去指尖湿意,温声开口。
春樱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她躺倒在软榻上闭上眼,过了许久,迷迷糊糊之间,仍听见床上传来翻身的响动。
她揉了揉眼:“小娘子,您可是睡不着?”
“有一些。”许鸣玉老实道。
“您方才做噩梦了?”
“不是噩梦,春樱,我梦见父亲了。”
听见她语气中似有还无的悲意,春樱的睡意顿时消弭:“许大人可曾同您说什么?”
“不曾。”许鸣玉闭着眼,纤长的眼睫克制不住地轻颤着:“他什么都不曾与我说,只是穿了那身老旧的石青色锦袍,看着我欲言又止……”
“春樱,我杀了人,父亲他定然对我失望了。”许鸣玉紧蹙了眉,双唇紧抿着,鼻音已是浓重。
“小娘子,您定然是误解了许大人的意思。”春樱看着帷帐中那团阴影。
这些时日以来,许鸣玉从未表露过一丝一毫的脆弱,今夜若非这个梦引出她心中的魇,她绝不会将满腹心事与旁人说。
春樱心里仿佛揉了粒小石子一般,磨得心尖儿疼,她于暗夜中轻声道:“他是心疼您,此前十几载,凡事有他替您顶着,如今他走了,在地下担心您过得不好,这才来您梦中瞧一瞧。”
她继续扯着谎:“我曾听老人家们说过,若是逝世之人当真恼了,是决计不会入梦来的。”
许鸣玉闻言,眉心似要拧成打不开的死结,她一把将锦被拉起蒙住脑袋。
床榻上再不听见声响,唯见她紧紧抓着锦被的指尖,都失了血色。
这一夜的脆弱,宛如一场梦一般,到第二日天亮,便不见了踪影。
她不提,春樱自然也不会提,二人心照不宣地将之遗忘,弃于秋风。
柳婉容不再提要为她择婿的事,这几日许鸣玉也乐得轻松。
再过些时日,裴云霄便要参加科考了,纵是乡试,柳婉容也十分重视。
十五这日,天清气朗,她吩咐门房小厮套了马车,携许鸣玉去大相国寺上香。
此去法源寺,一来一回少说也得大半天,柳婉容带了几名仆从与护卫,天不亮便出了门。
许鸣玉与柳婉容同乘一辆马车,为免于问话,她便借口今日起得早,靠着车厢假寐。
起初毫无睡意,但随着马车摇摇晃晃地颠簸着,许鸣玉后来倒是真睡着了。
柳婉容见状,也并未出声叫醒。原以为二人出门已算早,却不曾想寺门外的泥路早已被马车堵的水泄不通。
马车压根儿进不去。
车夫驭停了马,许鸣玉这才睁开眼,面上睡意浓重。
柳婉容笑看她一眼:“醒了?”
“母亲见谅,”许鸣玉动了动酸痛的腰背:“我一坐马车,便十分困倦,也不知是什么毛病。”
“能吃能睡才是福气。”柳婉容拂开锦帘看了眼:“马车进不去了,咱们得下车走几步。”
“那敢情好,”许鸣玉眨眨眼,眼中满是狡黠:“如此,佛祖定能瞧见我母女二人的诚心,自然会保佑云霄考取功名。”
柳婉容眼中浸满笑意:“惯会说些好听的话,来哄我高兴。”
许鸣玉弯唇一笑,随即先行走下马车。
今日轻车简从,二人并未带侍婢,只如同寻常母女一般,走进了寺门。
寺中此时已挤满了信众,放眼望去,倒是女眷居多。科考在即,这些娘子们想必也是如柳婉容一般,来为家中夫婿子孙,求个好运的。
只见肃穆的大雄宝殿里,香火鼎盛,明烛不熄,许鸣玉搀扶着柳婉容走上台阶,在门外候着的僧人手中接过三支清香,道谢后便提步迈过了门槛。
殿中有僧人低声诵经,手中钵盂不时发出稍显沉闷的声响,似乎能帮人驱除杂念一般。
二人将香凑近烛火点燃后,便屈膝跪在蒲团上。
双手高举着香火置于额头之上,许鸣玉心中默念着:“诸天神佛在上,信女祈求大齐能海晏河清,日月既明。”
……
上完香后,柳婉容领着许鸣玉走出宝殿,为表心诚,她还欲捐些香火钱。
僧人闻言,便引着二人往后院禅房走,这一路,人倒是少了许多,道旁树木青翠欲滴,倒是不见秋日的枯黄。
穿过一道拱门,又绕过一丛青绿,二人才瞧见不远处的禅房。
耳边是不知何处传来的,沉闷悠远的钟声。
许鸣玉并不四下张望,又往前走了几步,有一位作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低着头,领着几名仆妇,朝外走来。
许鸣玉本并未在意此人,但随着那女子缓缓走近,那张敷着厚粉的面庞还是落在了她眼中。
柳婉容见她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人家看,忙扯了扯许鸣玉的衣袖,小声道:“云枝,不得无礼,那是忠勇侯府的世子夫人。”
许鸣玉敛下目光,应道:“是。”
那女子自始至终未曾抬头,一行人很快许鸣玉擦肩而过。
柳婉容见人走远,这才开口与许鸣玉解释:“世子夫人极爱浓妆,不管是出门或是宴客,都会如此打扮。你日后若是见到她,可不能无礼得盯着看。”
“为何?”许鸣玉有些疑惑:“女儿瞧夫人模样,分明也是极美的。”
“倒是不知。”柳婉容摇了摇头:“不过世子夫人在闺阁中时,分明是极飒爽的小娘子,想来是她出身襄王府,父兄善战,她自小耳濡目染的缘故。但她自出了阁,倒是变了许多。”
“襄王府?”
“不错,”柳婉容轻轻颔首:“世子夫人便是襄王嫡女,名唤赵嘉月。”
许鸣玉心中一动!
眼瞧着禅房就在几步开外,许鸣玉朝着柳婉容笑道:“母亲,我是头一次来大相国寺,想四下转转,便不陪您进去了。”
柳婉容不放心:“若是迷路了该如何是好?”
“我不走远。”许鸣玉再三保证:“就在这儿散散心。”
见拗不过她,柳婉容只得应下:“也好。”
亲眼瞧着柳婉容随僧人走进禅房,许鸣玉才转过身缓步沿着来路,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