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值房之中,裴闻铮与周湛相对而坐。
少顷,有仆从端着盏茶水走进来,妥帖放置在二人身旁几案之上。
未闻见茶香,裴闻铮略一挑眉,抬手揭开盏盖,只见茶盏中装着的,赫然便是一碗白水。
多日未见的谢珩站在他身后,打眼瞧见眼中缓缓浮上诧异。
偌大个刑部,招待上峰竟用白水?
周湛似未曾瞧见一般,只双手执着卷宗细细看着,并不出声。
裴闻铮端过茶盏,似笑非笑道:“距年底尚有些时日,刑部已然捉襟见肘,连买茶叶的银子都拿不出来了?”
周湛并未抬眼,语气淡淡:“下官不知裴大人喜好,倘若用了您看不上的劣茶招待,岂非不妥?”
谢珩闻言,眉心一拧:“周大人,您应当知道裴大人不重口腹之欲。”
手中卷宗悄然翻过一页,周湛轻描淡写:“下官不知。”
裴闻铮抿下一口热茶,听他话语中夹枪带棒,心知他不愿与自己共事,面上一讪,但说出来的话却叫周湛眉心皱紧:“不知也无妨,此案尚未查清,周大人若是有心,自能记下本官的喜恶。”
指尖倏然捏紧书页,手背上青筋绷起,周湛咽下到口的驳斥之言,最终什么也没说。
裴闻铮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他垂下眼,吹了吹盏中热茶:“此前给你的线索,你查得如何了?”
周湛闻言,沉沉叹出一口气,紧握着书页的指节缓缓松开:“下官此前已着人去查了,买过惜今朝之人,舞弊案发前不在京中的便占了一半。剩余十余人也逐一比对过笔迹,不曾发现与裴云霄收到的书信笔迹一致之人。忠勇侯世子与之笔墨亦不相同。”
此案案发之时,谢珩并不在京中,故而他对周湛所言一无所知,他抱臂在旁静静听着,面上尽是思索之色。
裴闻铮手捧着茶盏,神情淡淡:“周大人是说,买过惜今朝之人,皆不是向裴云霄透题之人。”
“显而易见。”周湛放下卷宗,他闭着眼,手指轻轻挤按着鼻梁,面上一派疲惫之色。
裴闻铮看着他:“周大人可曾想过,惜今朝此墨贵重,买它之人或不是自己用,而是作为礼物,相赠他人。”
周湛揉按穴位的动作一顿,宽大的袖子遮住他稍稍睁开的眼睫。
裴闻铮自然不曾错过他这一举动,见状只挑眉一笑:“你想到了。”
周湛垂下衣袖:“是又如何?大人既然知晓买这墨的人或会将它当作礼物,赠予他人,便该想到不能以这名单作为此案的破题之法。”
“毕竟赠礼不怀目的之人极少,而怀有目的之人,又怎会将对方姓甚名谁实言相告?”
“你说的不错。”裴闻铮将茶盏放在一旁的几案上:“买得起惜今朝之人非富即贵,在不得罪这些人的同时,还要查清他们买了墨后又赠予了何人着实困难,但你忽略了一件事。”
周湛眼中拢着些许不服:“何事?”
“倘若惜今朝确是买来用的,那么买家要么有显赫的家世足以负担起此墨的价格,要么便是附庸风雅之人。”
“若是买来作为礼物送人,那坊间文玩古董、奇珍异宝无数,便是惜今朝贵重,论价值也越不过那些物件去。”裴闻铮唇边抿着一丝笑意:“周大人不妨好生想想,今日若是你要赠人礼物,在何种情况下,才会赠人笔墨?”
周湛面色本是不忿,可裴闻铮娓娓道来,他竟然听了进去。
顺着他的思路,周湛眉心一跳。
裴闻铮见他已然领会,便也不再多言,他站起身:“本官所言皆为猜测,尚无确凿证据,周大人若认为此言有理,自然可以拿着名单再去查一查。若是认为此言乃是无稽之谈,也无碍。”
周湛见他要走,神情一动:“你去何处?”
裴闻铮并未转身,只侧了身子:“入宫,事关忠勇侯世子,本官须请官家拿个章法来。”
见他领着谢珩走远,周湛垂下视线,他挺直的脊背微微塌下。
身侧蔺不为见状,忙递了盏茶上前:“大人,裴大人此言可信吗?”
周湛垂眼看着盏中微微晃动的茶水,他好看的眉眼映在水面上,许久后他开口:“可信。不为,将名单拿给我。”
“是。”
……
深秋的天暗得早些,今日白天还是好天气,到得傍晚却突然下起大雨来。
丰乐楼食客较往常要少许多。
三楼客房门外,跑堂捧着一锭沉甸甸的纹银,心下一喜。
他喜不自胜:“多谢贵客赏赐!”
春樱极轻地笑了声,她昂着下巴,一脸倨傲:“你只要好生当差,这赏赐定是不会少了你的去。”
“是,是!”跑堂忙将银锭藏入袖中:“您有事尽管吩咐。”
“去吧。”春樱挥退跑堂,抬手缓缓将房门阖上。
甫一离开外人的视线,她顿时垮了脸,捶胸顿足地直呼可惜:“小娘子,那可是五两银子,您就这么轻易赏了人去了?”
许鸣玉正对着铜镜拆着发辫,闻言透过镜面看向春樱,弯唇一笑:“这是扬名最好的方式。”
“扬名?”
“一个神秘的女子带着三五随从,且出手极为阔绰,自然会引起旁人的注意。”许鸣玉摘下耳铛,放在妆奁盒子中。
“您倒是不怕先将贼匪引来!”
“吴家二位兄长与宋含章就在隔壁住着,”许鸣玉忍俊不禁:“倘若他们三人还护不住你我二人,那这贼匪定然非寻常贼匪。”
春樱上前,替她拆了发髻:“小娘子,裴大人手下定有能人异士,您何不将计划告知于他,请他代劳,何必以身涉险?”
“世上最稳固的关系并非挚友,更非夫妻,”许鸣玉执起一把梳蓖,细细梳着稍有些卷曲的长发:“而是利益。他救下我,本也是盼我能为他解忧。只有我于他有利,那他才会应我所求,为我脱罪。”
春樱闻言,笑道:“小娘子您多想了,裴大人是正人君子,他不会食言的!”
许鸣玉回身望向春樱:“你怎知他不会?春樱,靠山山会倒的道理,古已有之。”
春樱被她这一句问得怔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