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闻铮一抬手,侧身自棋篓中取出一枚黑子:“进展顺利是你心思缜密,还有运气使然,为何我一定要在其中做什么才能有这般好的结果?”
许鸣玉追问:“倘若真如你所言,那你是如何知晓祸首便是荣泰的?”
裴闻铮不看她,只兀自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许鸣玉顺着他的动作瞧去,只见那枚棋子落下之处于黑子一方并无益处,倒像是随手走的一步。
裴闻铮缓缓收回手,手掌上纱布已解,掌心横贯着几道痂,有些狰狞。
他抬眼看向许鸣玉:“这几日你在外头布局,我自然也不会对此案不闻不问,等着你将嫌犯擒获。”
“你查到什么了?”
“买过惜今朝此墨的人,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温声开口:“这些人家中都有一名适龄的男子,在睢阳书院读书。”
许鸣玉脑海中灵光一闪:“难怪买家名单中并未有荣泰的名姓,原来皆是这些学生为入学,给他备下的厚礼!”
“不错。”裴闻铮又从棋篓中捻起一个棋子,置于指尖摩挲。
许鸣玉恍然大悟的同时,还在继续打量着他:“你猜到是荣泰后,便什么都没做了?”
“你以为我做了什么?”裴闻铮不避不让地回视。
他面上无懈可击,毫无心虚之色,许鸣玉只得咽下满腹怀疑,转移了话题:“我不在府中这些时日,你是如何为我遮掩的?”
“我谎称寻到了云枝的奶娘,但她如今已然神智不清且不允许任何人近身,故而连夜送你去了庄子,期盼你能让她开口,道出当年带走云枝的原因。”
许鸣玉的神情慢慢变得凝重,裴闻铮瞧见,眉心悄然一蹙:“有何不妥?”
“方才柳氏试探了我,”许鸣玉眼中拢着凝重之色:“而我不曾防备,怕是已被她瞧出了异样。”
裴闻铮神情变得有些锐利。
许鸣玉沉沉叹了口气:“真是大意了!”
“此事,我来想办法。”裴闻铮摩挲棋子的动作一顿:“未曾与你先通个气,本就是我思虑不周。”
“倒是不知她为何对我起了疑,”许鸣玉抬手撑着下巴:“莫非当真母女连心?”
“或许吧。”裴闻铮语气淡淡,显然不欲深究此事。
许鸣玉见他兴致不高,正欲起身告辞,便见谢珩急匆匆地走进来,神情急切道:“大人,刑部遣人来禀,称那褚济源……”
许鸣玉心下一紧:“褚济源如何了?”
“……死在刑部狱中了。”
“什么?”
谢珩语气亦有些低落:“千真万确。”
许鸣玉眼中的冷静与自持悄然迸裂,她用尽力气才堪堪挺直脊背,语气中罕见地有些仓皇之色:“他若是死了,那兰县赈灾粮案,还有我父亲的案子要如何大白于天下?”
裴闻铮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默了片刻,他看向谢珩:“何时之事?”
“仵作验了尸,死亡时间当是在今日寅时至卯时之间。”
“死因?”
“吞金。”
饶是脑海中纷乱不堪,许鸣玉仍是理出了一丝头绪:“罪犯下狱之前会搜身,他绝无可能将银子带进刑部狱中去。”
“正是如此,”谢珩赞同道:“周大人已在逐个查问这几日出入过刑部狱并与之有过接触的人,想来很快便能找出凶手的。”
“但愿如此。”许鸣玉声音有些不稳,片刻后她站起身:“出了这么大的事,想来裴大人定然要去刑部与周大人商议,我便先行告辞了。”
裴闻铮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这才站起身:“备车,我要入宫去。”
“是。”谢珩应下,随即快步退了出去。
许鸣玉领着春樱走在廊庑下,良久,她沉沉吐出一口气:“褚济源这一死,局面便更为复杂了。”
“小娘子莫要为此担忧,裴大人是何等人物,他定然能从别处查到新的线索的。”眼见外头风大了些,春樱为许鸣玉披上披风:“这天儿当真是一日冷过一日了。”
“是啊,往年这个时候,咱们会一道吃热腾腾的锅子,”许鸣玉眼中泛起些怀念之色:“一口热食下肚,当真是头发丝儿都舒坦。”
春樱只当她是想吃锅子了,忙道:“不如咱们今晚便在院中烧个锅子吃吧。”
“眼下千头万绪尚未厘清,我吃不下。”
“小娘子,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啊。”春樱出声安慰道:“况且褚济源此前定然留有口供,如今他便是死了也无碍于时局。”
“我只是想不通究竟是何人杀他。”
春樱不知该如何回答。
许鸣玉只觉得周身发冷,她拢紧身上的披风,继续缓步朝院中行去。
……
东华门外。
裴闻铮与周湛先后走下马车,二人对视一眼,仍是丝毫熟稔也无。
走进东华门内,裴闻铮回身瞧了眼落后自己几步的周湛,冷声道:“周大人,褚济源死在刑部狱一事,你打算如何向官家禀告?”
未能看管好嫌犯,自然是刑部的罪责,周湛这个主审难辞其咎。
对于裴闻铮的奚落,他难得没有反唇相讥,但眉间仍是一派光风霁月:“自然是实话实说,然后请官家降罪、责罚。”
“你倒是大义凛然。”裴闻铮嗤笑一声:“听闻褚济源是吞金而亡?”
“不错。”
“可知是自尽,还是有人蓄意谋杀?”
“尚且不知。”周湛言简意赅。
“倘若是自尽倒还好些,不过是如今东窗事发,他畏罪而亡罢了。可若是蓄意谋杀,”裴闻铮一笑,意有所指道:“那要杀他之人究竟是何目的,倒是难猜啊。”
周湛看了身前那道朱红色的身影一眼,很快又移开视线:“有什么难猜的?他此前招供贪墨赈灾粮,乃是得了襄王的授意,如今死在牢狱中,便是凶手想要坐实襄王府的罪名罢了。人一死,自然死无对证。”
“此话,你要当着官家的面讲吗?”裴闻铮径直向前望去。
“有何不可?”
“主审心中的称已然倾斜,此于审案不利。”
“事关社稷,为人臣子直言进谏并无不可。”周湛不以为然:“且官家贤德,他心中自然也有一杆秤,自会衡量我所言是对是错。”
见文德殿前长阶已近在眼前,裴闻铮脚步一顿,他看向身侧,语气极淡却轻而易举引得周湛心头一震:“这些年,襄王戍守边疆屡立奇功,你怎知官家心中便没有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