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敛尽,刑部各处已掌了灯,半新不旧的灯笼在檐下随风轻晃着,青石板上光晕摇动。
裴闻铮负手站在廊庑下,烛火将他的身影斜拉得老长。
他视线落在院中,眼中平静无波。
周湛领着仲沐雨缓步而来,本在低声嘱咐着什么,言语在瞧见裴闻铮的身影时戛然而止。
仲沐雨觑了眼周湛的神色,随即合拢手中的供词:“大人,下官先行告退。”
闻得动静,裴闻铮侧过身:“周大人。”
周湛眼见避不开,便吩咐仲沐雨:“文林。你且先回去。”
只见他开口时,面上落了些和煦的笑意,与往日同裴闻铮针锋相对的模样截然不同。
仲沐雨向裴闻铮躬身示意后,才握着供词离开。
周湛上前几步,站在裴闻铮身侧,二人皆是十足的好模样,只是裴闻铮这些年不苟言笑,气质较周湛更为锐利。
“裴大人怎还在我刑部?莫非,是想下官留你用晚膳?”周湛敛了笑,周身温润在这一刻尽数化成了刺。
裴闻铮眼中难得多了些笑意:“本官当真能有此殊幸,能得侍郎大人宴请?”
“倒是不巧,下官今日不得空。”周湛冷着声,拒绝地丝毫不留情面。
“本官倒也不急于一时,来日方长,自然是等得起的。”
周湛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不由闭紧了嘴,正欲拂袖而去,却又听身侧之人开了口。
“周大人,兰县赈灾粮一案,也算有了些进展,倘若能顺利侦破,本是大功一件。但棘手的是,如今案涉襄王府,”裴闻铮转过身,看向周湛:“襄王乃皇亲国戚,本官认为你应当先禀明官家,由他裁夺较为稳妥。”
周湛闻言,神情一变,他愤而上前:“襄王率世子戍守边关多年,战功赫赫。如今仅凭褚济源一面之词,你便信那些银子,是襄王贪墨的?”
裴闻铮并不恼怒,只平静道:“周大人,本官只是好心提议,并非对褚济源的供词深信不疑。”
周湛冷笑一声:“裴闻铮,你当真虚伪!”
裴闻铮径直看着他,并不开口。
“这么些年,午夜梦回之际,你不亏心吗?”
“忠君爱民,为何要亏心?”裴闻铮反问:“彦直,断案最忌先入为主,妇人之仁。”
彦直是周湛的表字,但自前中书令死后,二人断了往来,他也许久未曾从裴闻铮口中听见过这两个字了。
周湛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你莫要这么叫我!”
裴闻铮眼中终于有了些情绪,他眉心拧紧又舒展,片刻后又归于平静。
周湛看着他,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此案涉及襄王府,你早便知道,是不是?”
“我此前并不知情。”裴闻铮一口否认。
“难怪你大理寺不审此案,得罪人的事,你向来敬而远之,乖觉得很。”周湛显然不信,他盯着裴闻铮,眼中尽是厌恶:“裴闻铮,你与褚济源之流,何异啊?官家如何便受了你的蒙蔽,竟还以为你乃是大齐的肱骨之臣?”
“住口!”裴闻铮视线霎时锐利:“你胡言乱语,对官家不敬,仔细性命不保!”
周湛的面色因愤怒而涨红,他似看着陌生人一般看着裴闻铮,讽刺道:“反正,你连师恩都忘了,我与你区区几载同窗之谊,你早不放在心上了吧?”
“你尽管去官家面前告状,定要治我个大不敬之罪才好!”周湛说完,再不愿看他那张面目可憎的脸,转身便欲离开。
“彦直,”裴闻铮冷不丁地开口:“我不会去官家面前告发你,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周湛脚步不停。
裴闻铮转过身,看向自己几步之外的那道身影,语气尖锐道:“你既欲匡扶社稷,那便更该谨慎行事,留得青山在,才有机会将我杀之而后快。似方才这般冒失,你何时才能赢我?”
周湛脚步一顿,他并未回头,只仰头轻笑一声:“你等着看!”
见他走远,裴闻铮驻足许久,才缓步走下台阶,迎着夜风走向大门。
越往外走,灯火便越凋敝,很快便将他颀长的身影尽数吞没。
宋含章正在门外等着,马车上悬着两盏防风灯,烛火不稳,但聊胜于无。
见裴闻铮前来,他忙跳下辕座,躬身行礼:“大人。”
“久等了。”裴闻铮温声开口。
“大人言重。”
见他神情并无异常,宋含章才松了口气,看来与周大人相处较为融洽,并未起争执,他想。
搀着裴闻铮上了马车,他握住缰绳回身问道:“大人,您今夜还回大理寺?”
车厢中,裴闻铮思索了一瞬,随即开口:“回府吧。”
“好。”
车轮滚过青石板的声音缓缓响起,裴闻铮合上眼,叫人再难窥见其中一丝一毫的情绪。
良久后,马车停在裴府门前,裴闻铮躬身走出马车,方站稳便瞧见吴勇驭着马车自对面驶来。
许鸣玉走下马车,一抬头便与裴闻铮四目相对。
裴府门房闻得动静,已将门打开,站在门口等候着。
许鸣玉见状,她福身一礼,温声道:“兄长。”
裴闻铮看了看天色:“云枝这是去何处了?”
许鸣玉上前来,站在他身侧,落在旁人眼中倒是兄友妹恭得很。
“闲来无事,便去东市转了转。”瞧出他眼底的疲惫,许鸣玉并不打算将这些内宅琐事告知于他。
二人并肩往府中行去,春樱跟在后头。
“可曾买到什么心仪之物?”
许鸣玉想起那匹暗红绣金纹的料子,挽起笑:“嗯,在布庄买得一匹好料子。”
“还有吗?”
许鸣玉不知他怎么突然起了闲聊的心思,但仍是顺着他的话答道:“旁的便没有了,只不过今日在一家小铺子里吃到一碗甜羹,味道很是不错,兄长若是得空,也可以去试试。”
“好。”裴闻铮微微颔首,也不细问,许鸣玉一听之下便知他并未往心里去。
岔路口便在前头,裴闻铮径直看着前方,低声道:“可还习惯府中的生活?”
“不敢习惯。”许鸣玉挽起笑,见四下无人,才敢说实话:“大人知道的,我家在淮县。”
裴闻铮自然不会反驳,只道:“许鸣玉,褚济源招供了。”
“当真?”进展竟然如此顺利,她有些意外。
“是,”裴闻铮将她的神色尽数收入眼中:“但你先莫要高兴得太早。倘若他的供词是真,如今这案子牵扯的,倒是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