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湛站在花厅中,冷眼看着一旁前来伺候的三五仆从。
与其说是伺候,不如说是监视。
他只要挪动一步,便会有人望过来,倘若触及他的视线,便会客气地开口,请他落座用茶。
又等了片刻,周湛耐心告罄,他看了眼手中的家书,讽刺一笑:“今夜,本官念在与李大人同僚一场的份儿上,特意为他送来家书。但在此候了许久,也没个主事之人来将这书信接下。你们李府便是这样待客的?”
他这番话极不客气,一旁的仆从已然埋下了脑袋,不敢应声。
林崇抱着剑跟在他身后,倒是不见蔺不为的踪影。
周湛面色难看,他环视众人,随即将书信扔在一旁的几案之上,正要开口,便听见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周大人息怒,不知你大驾光临,老身有失远迎了!”蒋氏杵着一根上好的紫檀木手杖自门外而来,面上笑意稍显殷勤。
可周湛再怎么说,也算晚辈,蒋氏这般殷勤姿态,当真不像高门大户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家,过于轻浮了些。
周湛举目望去,未见邢容身影,衣袖下握着书信的指尖悄然攥紧。
林崇自身后小声提醒:“大人,这位便是李广誉的母亲,蒋氏。”
是个面热心恶的,想来惯会伪装。
周湛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眼,心下虽然嫌恶,但他仍是举止有礼,进退合宜,当即便躬身一礼:“想来您便是李老夫人了。”
“正是老身,”蒋氏由婢女搀扶着走进花厅,见周湛样貌甚好,又官居高位,不由真心夸赞:“周大人当真一表人才。”
“不敢当。”周湛站直身子,将手中书信递给一旁的婢女,面上绽开几分笑意:“今夜贸然前来,未曾先行递个拜帖,是晚辈思虑不周。但实是为李大人送家书,报平安心切,还请老夫人勿怪。”
蒋氏见他并不似不好相与的样子,只觉得自己今夜前来与之攀谈,是个再聪明不过的选择,她正要请周湛上坐,便听他话锋一转。
“老夫人年事已高,实不必亲自前来接见晚辈。因着李大人身涉的案子,晚辈与府中少夫人有过几面之缘……”周湛暗暗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眼珠子僵住一瞬,心下怒气几乎压制不住!
“倘若今夜是她前来相见,晚辈倒不会那么过意不去。”
蒋氏闻言,面上顿时闪过几分慌乱,当下被对面的周湛尽数捕捉。
尤自担心在他面前露出马脚,蒋氏忙岔开话头:“周大人漏夜赶来为我儿送家书,老身感激不尽,快请上座,喝杯茶暖暖身子。”
周湛见状,神情已冷。
蒋氏见他站着不动,回身望去,只见他整个人背着光,瞧不清面容。
但不知怎的,却叫她心下陡然一沉。
他不会是知道了什么吧?
还不待她深究,周湛抬起眼。瞳孔中映着微微些许烛火,他语气很轻,但其中肃杀之意难掩:“老夫人为何对少夫人,避而不答?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不足为外人道?”
这一句,当即便让蒋氏的心如坠冰窖!
半晌,她干笑一声:“周大人此言,倒叫老身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了。实则是容儿这些时日为誉儿奔波,太过劳累,现下已然歇下了。故而,老身便也未曾唤她前来待客。”
指骨已然紧握成拳,周湛眼皮一掀,逼问:“当真?”
“自然。”蒋氏故作轻松,实则背后已然冷汗涔涔。
她有些慌乱,心中那些个讨好逢迎的话,打了许久的腹稿,此刻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唯恐周湛发难,蒋氏也不欲为李广誉,而讨好他了,只正色道:“周大人当知,老身寡居多年,誉儿又深陷牢狱,如今府中并无男丁。为保全李府女眷声誉,今夜老身定然是要招待不周了。”
这便是逐客的意思了,周湛闻言,冷笑一声,也不装了,径直道:“老夫人有所不知,李大人还有几句体己话,嘱咐本官今夜务必带给少夫人,故而见不到邢容,本官绝不离开李府半步!”
此言一出,蒋氏心头唯一的一丝侥幸已然半点不剩。
她心头狂跳着,脑海中只剩最后一个念头:孙婆子可千万将人看好了!倘若出了岔子,倘若出了岔子……
她不敢想此事若是传出去,李府会面临什么,蒋氏突然有些后悔听了孙婆子的馊主意!
后院突然响起一道尖利的女声:“有刺客,抓刺客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蒋氏杵着拐杖起身,脚下尚有些不稳,便见周湛领着林崇快步出了门。
蒋氏指着门外,颤抖着嗓音:“快,拦住……拦住他!”
周湛已然绕过廊庑,林崇在他身后替他挡住追上来阻拦的仆从:“大人,您快去救邢小娘子,属下替您拦住他们!”
周湛来不及答话,便转身快步走入昏暗。
方才喊抓刺客之人,似乎不是邢容。
他肃着面庞,步伐飞快,到后来已然小跑起来。
可这条廊庑真长啊,头顶的烛光摇曳着,一路向前延伸。
只见尽头影影幢幢。
这一路,周湛听不清周遭的纷乱,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这一次,他不能再迟了!
又往前跑了一段距离,周湛眼中突然出现一道纤弱的身影。
是邢容。
再定睛一看,蔺不为提着剑,押着一名被捆得严严实实的男子跟在她身后,穿过垂花门。
那男子口中还骂骂咧咧的,尽是些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邢容脚下有些虚浮,她一路撑着廊柱,步伐已然凌乱。
周湛瞧见她的身影,提到喉间的心这才缓缓落地。
见她衣衫单薄,他一把扯下身上厚实的氅衣,快步迎上去。
邢容脑袋本就昏沉,眼前灯影业已模糊,她大口喘息着,但孙婆子用的药实在是烈,她已有些走不动了。
连日来的委屈,加上今晚的险象环生,邢容的泪不受控地往下掉。
撑着往前又走了几步,她腿一软。
石板坚硬,而此前被罚了跪,她膝下带着伤,淤青还未消。
眼见邢容要结结实实地跪倒在地,斜地里突然伸来一条胳膊,穿过她腋下,径直将她抱了个满怀。
来人身上的衣裳,尚带着些冬夜里的凉意,可此刻却无端让邢容感觉到许多暖意。
周湛抖开大氅,将怀中的人严严实实拢住,他嗓音中尽是失而复得地喜悦:“没事了,没事了,邢容,是我来迟了,我来迟了。”
他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脑后的长发,口中不断重复着“没事了”。
邢容本还是隐忍地掉泪,闻言突然抑制不住地痛哭出声,仿佛无人撑腰的孩童。
她伸手环住周湛的腰,在他怀中哭了个天昏地暗,而周湛仰着面庞,双眼早已红透。
他看了蔺不为一眼,后者立即会意,抬手堵了那登徒子的嘴,拽着他便往外走去。
而被惊动的李府仆从瑟缩地站在一旁,不敢言语。
邢容的身子直往下坠,周湛见状,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只见氅衣下,她满脸的泪。
……
周湛抱着邢容快步往回走,只见廊庑尽头,蒋氏面色已然苍白如纸。
就在周湛路过她身侧之时,蒋氏突然扬声道:“慢着,周大人这是要将老身的儿媳,带去何处?倘若此事为人所知,你的官声还要不要了?”
察觉怀中的邢容浑身一颤,周湛驻足,将人抱得更紧一些,他冷眼望过去:“老夫人不必拿官声来压我,倘若我真在意这些虚名,今夜便不会来此!”
邢容抬眼看向周湛,他的下颌紧绷着,此刻满面怒意。一行泪从她眼角滑落,浸入鬓发。
“那邢容的名节,你也不管了?”蒋氏怒道。
不欲叫人看见邢容狼狈的模样,周湛将她整个人尽数拢在氅衣之中,随即看着一旁的蒋氏与李府仆从,语气中满是警告:“要污她名节的,并非是我。今夜在你府中搜出来的来路不明的男子,明日一早我便会交到邢大人府上,该如何处置,由他定夺。”
蒋氏闻言,便知大势已去。
“但今夜之事,若是从你李府口中传出去半个字,休怪我不客气!”周湛眼中满是狠戾:“老夫人应当记得,你儿子如今身在何处吧?”
蒋氏一个踉跄,幸而有仆从扶着,这才未曾栽倒在地。
抬眼便见周湛已抱着邢容扬长而去,她是半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将人小心放到马车上,周湛正要回身吩咐蔺不为几句,便见衣袖被邢容松松扯住。
他抬眼望过去,柔声开口:“怎么了?”
这副模样与方才那副杀伐果断的狠戾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邢容身上没有力气,只低声道:“我还有个婢女在房中。”
“我让林崇去将她带出来。”周湛抬手,替她掖去眼底的泪。
面颊上陌生的触感传来,邢容下意识偏过了头去,随后松开手:“无……无事了。”
“好,”周湛又看了她一眼:“天色已晚,从此处去邢府,怕是要半夜才能到。倘若你不嫌弃,不如去寒舍将就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