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闻铮神情未变,四两拨千斤道:“侯爷何出此言?”
秦观眉心悄无声息地一蹙,他审视着眼前瞧不出深浅之人,一讪:“裴大人竟从未有过这样的猜测?”
“倒不是未曾有过这念头,”裴闻铮的视线落在秦观紫色的官袍之上,很快又撇开眼去:“自兰县回京,下官带回赈灾粮案人证褚济源,想必已动了旁人的利益。加上下官此前心高气傲,处事不留情,得罪之人早已数不清了。故而这一时间,也不知究竟是何人会为将下官拉下马,下这么大一盘棋。”
“你便不想将此人揪出来?”秦观上前一步,冷声道:“此人不除,于你而言,定是阻碍!自古只有千日做贼,而无千日防贼的道理。”
他语重心长,看似句句为裴闻铮考虑,丝毫未提自己的私心。
裴闻铮早已将他看穿,不过面上不表:“侯爷说的是。下官并非不想厘清真相,但下官才疏学浅,这些时日顺藤摸瓜也未曾将幕后之人揪出,闻您今日此言,已是汗颜。”
说完,他抬起头:“乡试一案,不知侯爷可有何头绪?毕竟世子爷也牵扯在内,若说此人是冲着下官而来,怕是也不尽然。”
秦观静静盯着他半晌,随后面上浮起些笑意:“那裴大人不如好生想想,你我二人可曾存在共同的敌人?”
见裴闻铮果然面露思索之色,他略一颔首:“本侯还要去面见官家,就不与裴大人多说了。”
裴闻铮忙躬身一揖:“侯爷请便。”
秦观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身:“这天儿冷,裴大人不若早些回府歇着去。官家那儿,本侯定会为你求情的。想来官家念及你此前的功绩,也不会多为难于你。”
“多谢侯爷。”裴闻铮见他走入那扇宏伟的门,这才收回目光,他此刻浑身宛如浸在冰天雪地里一般。
喉间是止不住的痒,他以拳抵唇,低低咳了几声。
秦观方才提及他的功绩……
裴闻铮垂下眼,他看着脚下长阶,面上泛起抹自嘲之色。
他此生唯一的功绩,便是将李若浦推上了刑台,自此,朝政大权全然收归于赵泽手中。
这番话,看似好意,实则是在告诫裴闻铮,自那时起,他便没有回头路了。
当真没有回头路么?
裴闻铮轻声咳着,缓步走下长阶,不知从何时开始,朱红官袍穿在他身上,竟也不那么合身了。
……
文德殿中。
赵泽负手站在案后,欣赏着案上的字画,面上并无愠怒。
秦观上前见礼:“微臣见过官家。”
赵泽见他来,招手:“你来得正好,你于字画一道颇有研究,快来替朕瞧瞧,朕方才写得这幅字如何?”
“是。”秦观走近,他站在御案一侧,仔细端详片刻,语气诚恳:“依微臣之见,官家这幅字,真是大气磅礴,称得上佳作。”
“你尽说些叫朕高兴的话。”
“奴婢以为,侯爷之言,并未夸大其词。”李染拿着柄折扇,在一旁扇风,眼见此刻笔墨已干了个七七八八,他语气恭敬且殷勤。
秦观面上笑容一淡,他素来瞧不上这些内侍,不过是伺候人的玩意儿。
奈何此言哄得赵泽很是高兴,秦观重又挽起几分笑意。
裴闻铮请罪的奏折就放在一旁,秦观瞧见,佯装无意道:“方才微臣瞧见裴闻铮在门外候着,似乎候了许久了,官家为何不宣他觐见?”
赵泽面上笑意缓缓敛起,一副兴致被扰了的模样,他丢了手中上好的紫毫,自一旁暖炉上取下一块布巾净了净手。
秦观见状,忙俯身告罪:“是微臣多言,请官家责罚。”
“你不过随口一句,何来责罚一说。”赵泽将布巾递给李染:“大理寺丞仲辛之监守自盗,他身为大理寺卿,自然要为此负失察之责。”
“但朕不愿见他,实是想挫挫他的锐气。”赵泽冷哼一声:“近来,朕觉得他越来越不听话了,当日在兰县,朕连下数道奏折才将他召回……”
他扫了秦观一眼:“后又逢你那不争气的儿子秦伯谦舞弊,朕在太后面前碰了壁,这才不计前嫌,起用于他,曾也多次旁敲侧击,告诫他务必将此案按下,将忠勇侯府摘出来,他亦未曾做到……”
秦观闻言,一掀官袍衣摆,屈膝跪下:“是微臣教导无方,这才置您于此境地,微臣知罪!”
“跪什么,”赵泽见他神情诚恳,心下极为满意,他弯腰虚扶起秦观:“你为朕左膀右臂,这么多年居功至伟,朕不能忘恩负义。”
“您此言,于臣而言重于泰山!”
“提起伯谦,朕倒是想起今日摘星楼上那档子事,”赵泽眉心一拧:“寻亲究竟怎么回事,那花魁如今又身在何处?”
秦观叹了口气:“微臣审问过伯谦了,那花魁曾与他为妾,但此前已将她遣离。释妾文书一应俱全,如今这老夫妇寻女不得,却要我忠勇侯府交人……”
“既有释妾文书,那不妨与京兆府尹知会一声,让府衙接下他们的状纸,也好让百姓知道真相,莫要把欺男霸女的恶名扣在忠勇侯府门楣之上。”
“微臣领旨。”秦观面上含笑,但究其眼底,已是晦暗一片。
李染站在一旁,手中折扇缓缓摇着,眼中笑意渐浓。
……
忠勇侯府。
赵嘉月送赵昀出府,二人站在府门处话别。
赵昀看着她,突然有些心酸,他如幼时一般,熟稔地揉了揉她的发:“兄长今日就向父亲去信,请他奏请官家,为你与秦伯谦请旨和离。”
赵嘉月仰头看他,从前无畏无惧的模样,此刻已瞧不见了,多了数分后宅命妇的恭顺:“兄长,父亲戍守边关,等闲莫要叫他担心了。请旨和离一事,我自己能做到。”
“莫要逞强……”
“并非逞强,”赵嘉月仰面笑起来,眼底闪过许多细碎的光:“你与父亲远在边关这些年,我虽囿于后院,但也在鸡零狗碎之中,磨了心志。这世间,也无人比我更了解忠勇侯府了。”
赵昀眼底一片柔和之色,他“嗯”了一声:“若有需要我援手之处,定要开口。”
“我记下了。”
二人正说着话,一架不起眼的马车突然停在侯府门前。
兄妹二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赵昀的手习惯性地握上了腰间的长剑。
赵嘉月认出眼前车架,她忙握住赵昀的胳膊:“是我闺中好友。”
赵昀有些意外,自己这个妹妹,他再了解也不过了。
她从前只爱舞刀弄枪,向来瞧不上羸弱的小娘子,竟也会与人结交了?
“郡主殿下。”一只素手挑开小窗锦帘,露出一张含笑的桃花面。
赵昀闻声望去,许鸣玉也同时望向他,触及他的视线,她先是一愣,随即颔首示意。
赵嘉月松开赵昀的手,欣喜道:“云枝,你怎会来此?”
赵昀听清她的话,眉心悄然一拧:“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