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裴闻铮独自一人站在回廊下,今夜月色甚好,月华铺在地上,宛如银霜。
突然想起许鸣玉那一句,从何处开始是局?
裴闻铮仰着头,面上浮起些许笑意。
从那日接到圣旨,要他监斩李若浦之时起,便已是局。
凉风拂面,周身霎时便起了一丝冷意。
“我亦飘零久……”
裴闻铮喟叹一句,檐下烛火轻晃着,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可他耳边却是许鸣玉方才那一句“我不怕风雨如晦,我也想看一看前人的脊梁”。
心中没来由地软下一块。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不必。”
棋局走向已定,不必旁人随之赴死。
此局,死局。
想到什么,他眼中泛起些华彩:“那位故人,应当快回来了。”
……
年关将近,家家户户皆在采买年货,京城里头便更热闹了些。
许鸣玉站在丰乐楼二楼的雅间,从大开的窗户内朝外望着。
身侧,赵嘉月递来一盏热茶:“你瞧着单薄,站在窗口吹风,当真无碍吗?”
许鸣玉接过热茶,拢在手中,温热的茶水贴着掌心:“此处背着风,日头又好,倒是不觉得冷。”
想起什么,她又一笑,真心道:“还未曾恭贺郡主如愿和离。”
“多谢。”赵嘉月俯瞰着街上的人群:“我知你今日应我之邀来此,是想来送她们最后一程。”
“不知京兆府择了哪块风水宝地下葬?”许鸣玉瞳孔中映着长街的热闹。
“出了城门,有处矮矮的山坡,那儿面朝东南,整日都有阳光,冬天也不会冷,”赵嘉月低声开口:“到了夏日,绿树如荫,景致甚佳,是一处好地方。”
“这辈子太苦了,愿她们能托生去有福之家,来生不必再受搓磨。”
话音刚落,长街尽头便出现一道队伍,十余辆板车上摆着一口口漆黑的棺材,此刻正朝着城门而去。
“来了。”许鸣玉看着队伍缓缓驶近,人群自动避让至道旁,期间无一道哭声,仿佛棺材里装着的,并非是人,而是草木。
“那不是琳琅的母亲么?”赵嘉月的手撑在窗橼,上半身朝外探出些许,眉心拢紧:“琳琅也在其中?她父母俱在,为何不将她带回家乡安葬?”
只见那妇人神情平静,缓步跟在板车旁。
下一刻,便见琳琅的父亲急急冲上前来,拉着那妇人,欲带她离开。
却见她不知何处来的力气,一把甩开他的手。
许鸣玉与赵嘉月站在二楼,瞧不清她眼底的情绪,只听见她声音颤抖:“别动我!”
“做什么在此丢人现眼!”他说着,又伸手。
妇人避开,随即快步上前,扶住板车上那口漆黑的棺材,泪如数从眼眶跌出:“巧娘,是娘无能,是娘无能!别怕啊别怕,娘……娘陪着你。”
道旁百姓对她指指点点。
“哎哟,早知如此,当初何必将女儿给卖了!”
“眼下是瞧着摇钱树倒了,这才伤心难过的吧?”
……
琳琅的父亲将这些议论听在耳中,此刻再也忍不了心中的羞愤,他几步上前,将妇人从板车上扯开,死死拽住她,口中还不干不净地骂着:“女儿都是赔钱货,死就死了。你这样的做派,不是惹人耻笑吗?”
妇人挣扎着,不断回头去看渐行渐远的棺木,眼底泛起凉薄的笑意:“耻笑?你我为人父母,日子过不下去了,将女儿卖去青楼换银子之时,不怕遭人耻笑!我今日不过送送她,全了我与她此生的母女情谊,为何要怕别人耻笑?”
许鸣玉闻言,心下不免有些唏嘘。
男人手劲大,妇人一时间挣脱不得,一狠心,张口便咬!
男人吃痛,痛叫一声便松开了手,手背顿时鲜血淋漓。
许鸣玉看着妇人转身,踉跄着朝那口棺木奔去,她无视周遭的议论,抬手扶着那口棺木,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男人被人指指点点,面上挂不住,只涨红着面色,转身离去。
赵嘉月瞧见妇人失魂落魄的模样,叹了口气:“人都死了,悔恨无用。倘若她早些醒悟,不曾将琳琅卖入风尘,琳琅便不会遇见秦伯谦,便也不会遭他毒手。”
许鸣玉想说很多,但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说起,最后只低声一句:“穷苦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卖儿卖女是常有的事,这是世道之过。对于这些挣扎求生的女子,咱们便莫要过多苛责了。”
送葬的队伍延绵,百姓行人为免冲撞,自觉退让至道旁。
人群外,停着一驾不起眼的马车。
老内知田茂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到马车边上,道了声:“大人。”
随即,车帘被拂开些许,一双苍老而又遒劲的眼睛从中望出来。
田茂恭敬道:“老奴打听清楚了,棺木中皆是些女子,死于忠勇侯之子秦伯谦之手,便是此前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寻亲案。”
那人笑了下:“我回乡丁忧不过二载,朝中竟发生这么多事,想来曾相公也是头疼得紧。”
“此次大人被官家夺情起复,想来也是因为不太平吧?”
“不太平?”他淡笑一声:“田茂,你短视了。”
“老奴知错。”
……
文德殿中,赵泽看着奏折上的朱批,眉眼舒展,他朝殿中的裴闻铮开口:“你这份奏请,倒极合朕心意。”
“能为官家出谋划策,是臣之幸。”裴闻铮拱手一礼:“算算日子,姚大人也该到京城了。”
“是啊,”赵泽满面春光:“忠勇侯府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想来心中一时也难以接受,朕便准他多告了几日假。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啊,还好你提醒了朕,姚琢玉此刻已然进京了。”
裴闻铮闻言,心中一讪,但面上仍是恭敬的:“圣上谬赞。”
他低着头,嘴角扯起一抹讽刺的笑意来。
什么准允秦观多告几日假,实是他赵泽疑心深重,此番未能护住秦伯谦,便暗自揣度秦观对自己已心生嫌隙,不敢再重用他罢了。
至于姚琢玉,倘若他不来,后面的棋局还如何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