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昀身披墨色大氅,撑着伞站在东华门外,他定定看向宫闱,少顷,视野里出现一个内侍的身影。
“陈江,卸剑。”赵昀冷声吩咐。
陈江提剑押着孙翮站在他身后,闻言便将手中长剑交给一旁候着的薛鹏举。
孙翮缩着脖子,面上血色早已褪尽。
尹松站在东华门内,城门楼堪堪为他遮去些许风雪,但北风依旧肆虐。
他有心搓手取暖,到底担心失仪。打眼瞧见几人身上已无寸铁,便侧身让开道,客气开口:“世子爷,圣人有请。”
赵昀略略颔首,随即领着陈江与孙翮,快步走入宫门。
尹松稍落后他几步,眼见孙翮是生面孔,此刻又被陈江推搡着往前,不由好奇起来:“世子爷,这位是……”
赵昀头也没回,闻言笑道:“高官厚禄,未曾养鼓黎民百姓的荷包,倒是养肥了各地官员的胆子。”
他嗤笑一声:“眼下宁波府知州进京,都不必圣人下诏了!”
话音落下,孙翮的面容更为苍白,脚下似乎也脱了力般,踉跄着前行。
赵昀听见身后陈江催促的声音,戏谑开口:“孙大人,你可得坚持住了,月前千里迢迢进京未曾软脚,此刻万万不能腿软啊。御前失仪,罪加一等!”
尹松怎知其中是如此内情,事关朝政,他也不好再开口多问,只闭紧了嘴,将人领至文德殿前。
李染早便候在门外,见赵昀前来,视线落在他身后的孙翮身上片刻便移开,只客气道:“世子爷,圣人准您入内觐见。”
“多谢。”赵昀将油纸伞交给陈江,随即扯过孙翮的后领,半拖半拽着进了文德殿的门。
孙翮瞧见上首的赵泽,此刻再也坚持不住,整个人匍匐在地,声音哆嗦着:“罪臣见过圣人!”
赵昀见他胆小至此,眼底笑意讥讽,他上前几步行礼。
赵泽此刻正在御案后练字,闻得动静,笔尖一顿,眼皮随即沉沉掀起:“惊弦,你怎么来了?”
孙翮跪着,赵泽瞧不见他的面容,将毛笔置于笔架,疑惑道:“此人又是何人,值得你新年伊始,便来宫中求见?”
“扰了您的清静,是臣之过,”赵昀面上隐隐有些惭愧之色:“但此事事关重大,臣不得不来请您拿个主意。”
“何事?”赵泽见他神情凝重,知晓此事三言两语决计说不清楚,索性敛衽在御座上坐下。
赵昀侧过身,看着恨不得钻进地里去的孙翮,抬手一指:“官家,此人名为孙翮,现任宁波府知州。前日除夕,臣在坊间偶然发现了他的行踪,思及您近日未曾下诏,令各地知州入京述职,觉得其中必有蹊跷,便私自做主扣下了他。”
孙翮跪趴着,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自知今日定然大祸临头。
赵昀转身,面朝赵泽接着道:“不过自臣回京以来,便未曾列席朝议,恐您有旨意,但未曾为臣所知,故而便领着他进宫来,请您决断。”
赵泽早便拧紧了眉:“惊弦,朕确实未曾下诏,令他入京来。”
“那便是他无诏入京?”赵昀语气之中很是有些震惊:“无诏入京,罪同谋反,请官家圣裁!”
孙翮一听“罪同谋反”,猝然抬眼,膝行几步上前,在殿中重重磕头:“圣人明鉴,微臣是做了错事不假,但绝无谋逆之心啊!”
少顷,他额心已是一片青紫。
“哦?”赵昀见他已然声泪俱下,面上微微一笑:“那你不妨说说,为何私自进京来?”
孙翮闻言,顿时喉间一窒。他此刻,如何能将实情和盘托出?
赵昀见状,径自迎上赵泽的视线:“支支吾吾,定有所图,请官家圣裁!”
赵泽沉声开口:“来人,将孙翮投入刑部狱,着姚琢玉严审!”
孙翮骤然听到“姚琢玉”的名字,心下陡然一沉。
少顷,几名身着甲胄的士兵推门上前,拽起地上的孙翮起身,随即将他拖出了文德殿。
赵昀见状,也不再逗留:“圣上,臣告退。”
……
襄王府派人将消息传来裴府之时,许鸣玉正在与裴闻铮对弈。
棋盘上,黑白子厮杀正酣,一时倒瞧不出谁的赢面更大些。
听罢,许鸣玉未曾开口,只抬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裴闻铮捻了粒黑子在手,抬眼看她:“你是在担心有人会设法保他?”
“不是,”许鸣玉摇了摇头:“孙翮无诏入京,本就是大罪。眼下他入京的目的为何,尚不明朗。京中若有人出手保他,还不如径自昭告天下,自己与孙翮有交情。”
“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裴闻铮微微一笑。
“裴闻铮,我并非担心有人会设法保他,我只是担心储济源的事,会在孙翮身上,再次上演。”许鸣玉语气稍有些凝重:“这些年他卖官鬻爵,面上却能粉饰太平,身后牵扯的势力定然无数。如今他入狱待审,那些人自然夙夜难眠,只怕会起灭口的心思。”
裴闻铮将手中黑子掷于棋篓:“彦直在刑部,若是得知孙翮入狱,定会加紧对仲辛之的审问。他二人之中,只要有一人张了嘴,便是进展。”
“嗯,你说得不错。”许鸣玉转眼透过窗棂,看向院中飘摇而下的大雪:“但愿周大人能如愿撬开他们的嘴。”
裴闻铮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外头,二人对坐着,好似是在欣赏雪景,又似乎欲透过这场大雪,瞧清茫茫前路。
“眼下,孙翮由赵昀递交刑部,也不知周大人对你生得疑心,会否少一些?”
“但愿吧。”裴闻铮低笑一声。
“此次若能顺利扯出鬻官案,朝野上下定会发现举荐制的弊端,”许鸣玉看着他的背影:“而提起此制的姚琢玉定然首当其冲,说不定,还会有人将他与前中书令作比。你想看到的,可是这一景象?”
“是,但这还远远不够。”
“但姚琢玉眼下已官至刑部尚书,绝不会坐以待毙。一旦前中书令的名字再次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他无儿无女,也无亲眷,你定然是最先被怀疑的那个人。倘若姚琢玉全力反扑,你当如何?”
还不待裴闻铮开口,许鸣玉轻轻吐出心中的猜测:“你,可是存了死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