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中的一处客栈。
上房中,孙翮看着眼前摆满桌面的各色菜肴,却没有动筷的念头,只看着它们悄然冷透。荤腥上的油脂凝结在上头,瞧着再无方才的色香味。
孙翮不由败了胃口。
身侧的随从贴心道:“大人,这菜可是不合您胃口?属下命人换几道来?”
孙翮取过一旁的手帕净了手,眉心拧成一个清晰的“川”字:“不必麻烦了,我没有胃口。”
“今夜是除夕,您多少用一些。”随从又道:“属下去瞧瞧厨房可会做应天府的菜肴,您吃着家乡菜,这心情自然就能好一些!”
见他执意如此,孙翮便也未曾反对。
随从转身出了门,留他一人坐在案前。
外头的爆竹声响此起彼伏,热闹得很,可这些似乎与他全然无关一般。
他在鼓乐喧天中静坐,嘴角浮起一抹讽笑,口中喃喃道:“孙翮啊孙翮,你怎能如此失败?从前你也自诩圆滑,可大难临头之际,为何无一人愿出手保你?”
他的视线落在酒壶上,这些时日,总担心有人会来此相请,故而滴酒不沾,唯怕错过生机。
孙翮突然嗤笑一声,他拿过一旁的酒壶,替自己斟满了酒,徐徐灌入喉间。
也不知是不是起了酒劲,握着酒杯的手越收越紧!
“咚”的一声,孙翮大力一掷,酒杯顷刻间便在地上裂成无数碎片。
他口中喘着粗气,眼底渐渐一片血红。
尽管如此,心中愁苦与怨忿仍无处宣泄,于是径直拽过酒壶,打开盖,仰头便将壶中酒尽数倾倒入口。
来不及吞咽,酒液当即便打湿了他的前襟,整个人眼下哪还有原先周正的模样?
将案上两壶酒饮尽,他迷蒙着双眼,又在案前坐了会儿。因为酒劲,额角“突突”直跳。
前襟冷透,黏在身上极为难受,孙翮撑着身子站起来,一边扯着衣裳,一边扬声道:“来人……来人!”
外头静悄悄的,无人理会他。
孙翮径直气笑了,口齿不清地指桑骂槐:“你们这些人,拿着我的银子花天酒地,如今竟敢如此对待我?真是虎落平阳!”
他扯松了身上的袍衫,心中怒意霎时便被点燃,转身瞧见了门,他提步歪歪斜斜地走过去。
手刚搭上门扇,还来不及动作,门便被从外大力推开。
他避之不及,整个人被这股力气推倒在地。
方才的酒灌得急,此刻腹中突然翻江倒海,孙翮偏过头,顷刻间便吐了个昏天黑地。
吐出来的秽物沾上他的衣裳和掌心,来人瞧见,眼中登时多了几分嫌恶。
腹中一空,孙翮的酒便也醒了大半,他抬眼朝着来人瞧去,只见此人面容陌生,瞧着好似武将,并不似文臣。
孙翮心中多了几分警惕:“阁下是何人?”
来人紧了紧护腕:“孙大人此前多番奔走,却不知我是何身份?”
知晓自己的身份与图谋,孙翮当即以为是有人愿出手相救,他撑着圈椅站起身,欣喜道:“阁下是奉哪位大人的命,前来此处请我的?”
来人面上瞬间多了数分讥诮:“孙大人以为呢?”
孙翮眼前闪过数人的面容,可这些时日,他们不都不约而同地婉拒了自己的请求?
一时倒是猜不到来人的身份。
见他沉默,来人挑眉:“这么难猜,莫非孙大人一连奔走了数日,却无一人愿出手相助?”
孙翮闻言,心中一惊,这下残余的酒劲儿彻底散去。他缓缓后退,直到身子抵上后头的桌案。
心中升起一个清晰的念头:这些人倘若不是来救他的,那便是来杀他灭口的!
额间冷汗涔涔,他强自咽下喉间颤抖:“你们……你们究竟受何人指使?”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心中的猜测,只见有几人押着他的随从上前来,随从口中用布巾被严严实实堵着,口中呜咽着不知在说些什么,脖颈上青筋暴起。
孙翮看着这一幕,心头狂跳。
来人见状,笑着迈过门槛,朝着孙翮渐渐逼近。
后者僵着脊背,不敢动弹:“我乃朝廷命官,尔等胆敢动我一根毫毛……”
来人绕过秽物,随后在他身前不远处停下,闻言嗤笑打断:“孙大人放心,在下并非为取你性命而来,只是我家主子有事,需你解惑。请吧!”
孙翮仍旧不敢动弹:“当真?”
“千真万确。倘若要对你如何,我们这么多人,你又能抵抗得了几时?何必与你多费口舌?”
孙翮心中已信了大半,他咽下口中唾沫。他们人多势众,自然不能硬碰硬。
少顷,他缓缓点头:“好,我随你们走。”
……
襄王府中,赵昀正坐在院中石桌旁,拿着布巾擦拭手中长剑。
少顷,陈江快步走进院落。
赵昀端详着长剑的锋芒:“如何?”
陈江抱歉应答:“回世子爷的话,属下领人去了裴大人所说的客栈,那孙翮果真就住在里头。眼下,人已被属下押至柴房,您今夜可要审问?”
“不必。”赵昀温声一笑:“我能领兵打仗,这刑讯倒是不甚在行。”
陈江闻言一愣。
赵昀将长剑收归剑鞘,随即抬眼看向陈江:“术业有专攻,审讯一事还是交给刑部吧。”
说着,他拎着长剑站起身,略略思忖了下:“将人看住了,好吃好喝伺候着。明日初一,官家要祭天,后日吧,押着他随我入宫觐见。”
“是。”陈江拱手应道:“属下这就去准备。”
……
永历十四年,正月初二,是日大雪。
都道瑞雪兆丰年,赵泽一身明黄衮服站在廊庑下看了许久。
李染见他已外站了许久,缓步上前:“官家,天儿冷,圣躬要紧。”
“李染,你在朕身边伺候了多久了?”
李染不知他此言何意,但仍是恭敬回答:“回官家的话,奴婢得幸伺候您已六年有余了。”
“竟已六年了?”
“是。”
“说起来,朕得登大宝也有十余年了。”赵泽沉声而笑:“岁月当真是不饶人啊,你瞧瞧朕这两鬓,是否也斑白许多了?”
“官家为社稷殚精竭虑,不仅奴婢们瞧在眼里,朝臣还有天下百姓都瞧在眼里。”
“你惯会说些好听的,来哄朕高兴。”赵泽抬手点了点他的面颊笑骂。
“奴婢句句肺腑之言。”
“罢了罢了,朕不与你计较。”赵泽看着满天飞雪,喟叹道:“都说瑞雪兆丰年,今年百姓的收成当不会差。”
二人说着话,却见尹松躬身上前来,语气稍有些急切:“官家,襄王世子在东华门外求见。”
“赵昀?”赵泽眼中拢着几分不解:“他来做什么?”
尹松的头垂得更低:“世子爷还领着一人,似乎有事要禀。”
赵泽思忖半晌,随即转身往文德殿走:“宣!”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