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殿中,两侧帷幔被从大开的门扇中涌进来的晨风吹动,季思嘉自瞧见赵昀开始,萦绕在心头的疑问终于得到了解释。
眸中冷硬悄然散去些,他低下头:裴大人,原来这就是你口中的安排。
满堂俱静。
赵昀不卑不亢地看了赵泽良久,只见后者眼神晦暗,虽瞧不出其中深意,但他的心思也并不难猜。
曾山敬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只无声叹了口气。帝王之术,讲究制衡是不假,可赵泽要削襄王府的兵权,以这样见不得光的法子,倒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眼下,怕是不仅失算,还会让襄王与之离心啊!
赵泽如何不知?他此刻也是颇为懊悔。指尖无意识地对捻着,心中盘算许久,深知此刻除了遂了赵昀的意之外,再无选择。于是,他抬起眼,沉声吩咐李染:“照世子爷说得办,朕今日也想看看其中虚实。倘若真如赵昀所言......”
锐利的视线瞥过章绥,赵泽面上隐含薄怒:“此案祸首,定要严惩不贷!”
闻言,永昌侯章绥骤然卸了力,他脊背一塌,整个人朝一侧无力地倒下,目光呆滞,如丧考妣,瞧着再无往日风姿。
今日的早朝,至午后才散,户部盘点了从永昌侯府搜出来的官银,足有白银十万两,而永昌侯章绥对贪墨一罪供认不讳。
天子震怒,当堂下旨削其爵位,抄没家产,府中女子没入宫中为婢,男丁流三千里;又令大理寺详审犯案经过,如有同党,必要一网打尽,绝不轻饶!
朝臣自大明殿走出之时,日头已然西斜。贪墨赈灾银一案案发至今已半年有余,今日查清原委,不知怎的,剩下满腔唏嘘。
御史中丞秦有为跟着姚琢玉走下殿前长阶,想起方才大殿上的情形,他叹息一声:“这永昌侯章绥乃是当今太后的胞弟,锦衣玉食长大,少时也颇具才名,竟沦落如此地步,实在可悲可叹。”
姚琢玉手指松松拎着衣袍,闻言不过一笑:“此皆是个人抉择,怨不得旁人。”
秦有为深以为然,他沉沉颔首后又道:“侯爷若料到有今日结局,还会铤而走险么?”
“世上最无用之事,便是悔恨。”姚琢玉轻描淡写道:“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天衣无缝才好。”
二人行至阶下平地,秦有为不备他有此一句,颇有些意外。又往前走了几步,他望着姚琢玉的背影,笑道:“如此说来,姚大人对自己前半生的抉择,都十分满意了?”
姚琢玉脚步一顿,等秦有为走近,他微微侧身,笑答:“为之,与旁人不同,我从不回头看。”
不回头看,便不存在是否满意,更不存在悔恨及遗憾。
秦有为一愣,愣神间,姚琢玉已然举步走远。
***
东华门外,赵昀正欲攀上马背。
“世子爷且慢!”赵昀闻言,动作一顿,他手握缰绳回头,便见季思嘉一瘸一拐地朝自己走来。
季思嘉行至赵昀身前,躬身一礼:“世子爷,下官名唤季思嘉,在大理寺当差。”
赵昀面上笑意漫不经心:“久仰大名。”
季思嘉闻言,抬起一双清澈的双眼看着他,秀整的脸上浮起三分笑意:“下官官职低微,且才学不显,从前又未曾与世子爷见过面,敢问,您是从何处听闻下官的名字的?”
于旁人而言,“久仰大名”四个字便是一句客套话,但如赵昀这般洒脱随性之人,绝不会刻意恭维一个小小的大理寺丞。
赵昀挑眉,他这分明是在试探自己与裴闻铮的交情!
并未如实作答,赵昀低头看了季思嘉的膝盖一眼。方才在殿中跪了数个时辰,这对膝盖如今是何种模样,他心知肚明。
从怀中摸了个瓷瓶,随手丢进季思嘉怀中:“拿好了。”
季思嘉本还在等他一个回答,眼下骤然被这东西一砸,只得慌忙伸手接住,瓷瓶触手温润,隐隐有股子药香。
赵昀见他呆愣愣地站着,心下有些好笑,他利落翻身上马,攥着缰绳解释道:“上好的金创药,对你的伤有益。还有,今日之事,谢了!”
季思嘉将那只瓷瓶收入袖袋:“多谢世子爷好意,下官便却之不恭了。”
赵昀见状,并未多说什么,只一扯缰绳调转方向,随后催着马儿走远。
季思嘉含笑垂眼,赵昀虽什么都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所谓君子之交,便该淡如水。
如此,甚好。
赵昀纵马疾驰出老远,想起什么,他回头吩咐陈江:“遣个不起眼的人,尽快将消息传去裴府,另外告诉裴闻铮一声......”
他嘴角一勾:“改日待他伤愈,本世子会在府上设宴酬谢,请他务必赏脸!”
“是。”
***
裴府。
谢珩得了消息,心中雀跃难掩,他大步奔至裴闻铮院落,门也顾不上敲,径直推门而入。
房中,许鸣玉正一脸严肃地盯着裴闻铮喝药,瞧见谢珩喜笑颜开地跑进门,心中隐隐有种预感,她不由僵直了脊背。
谢珩瞧见案上的新鲜果子,随手捞起一个,“咔嚓”咬了一口,含糊道:“裴大人,许小娘子,有好消息!”
裴闻铮闻言,自药碗上抬起眼,佯装不悦,斥道:“把果子咽下去再开口。”
谢珩闻言,急忙咽下一口果子,随即敛衽抱拳,夸张地冲二人作了个揖,嬉笑道:“恭喜裴大人,恭喜小娘子,世子爷传来消息,章绥已然认罪,兰县赈灾银一案大白于天下了!”
许鸣玉猝然起身,向来沉稳的她此刻面上也难掩喜色:“当真?”
“千真万确!”谢珩看了许鸣玉一眼,这半年多来,她隐姓埋名,虽有裴大人庇护,但因身负血仇与命案,其中煎熬无人知晓。
面上调笑之色缓缓收敛,谢珩正色道:“圣上下令大理寺严加审问,势要让其交代犯案经过,供出同党,一网打尽。许小娘子,属于许大人和您的公道,就要到了!”
裴闻铮没有开口,只目不转睛地看着许鸣玉,自然未曾错过她眼底的泪意。
在兰县,冒认他的侍妾脱身,在逼问之下跳下马车崴了脚,不曾见她落泪;受了刘重谦的私刑,皮开肉绽之时,不曾见她落泪;设计引出荣泰,以珠钗抵着喉,以性命相胁拖延时间之时,不曾见她落泪......
从淮县到兰县,再到京城,三千里路,半载风雨,她走得有多艰难,他都看在眼里。
她值得这一场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