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月光清冷地铺在庭院中,寒风摇晃着檐下灯盏,灯火幽幽。
院墙之外,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天地孤寂。
姚琢玉坐于灯下,右手执着笔,笔梢悬于宣纸之上久久未落,耳畔不断回响着秦有为那句询问。
“如此说来,姚大人对自己前半生的抉择,都十分满意了?”
目光滞于手下寥寥笔墨,少顷,他突然摇头一笑:“真是魔怔了。”
就在此时,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被檐下灯火映照在门扉之上,姚琢玉认出来人,道:“进来。”
田茂得了令,抬手推开门,行至堂中,躬身道:“大人,兰县那儿有消息来了。”
姚琢玉将笔架好,面上不动如山:“哦?什么消息?”
“三言两语实难说清,故而快马加鞭,送了个知情之人回京。”田茂笑看向姚琢玉:“眼下,人已在花厅候着了,您可要见一见?”
姚琢玉闻言,拿起一方镇纸将身前宣纸压好,随即站起身:“自然。”
***
姚府花厅内,李大壮双手捧着盏热茶取暖,整个人蜷在圈椅之中,小心翼翼打量着眼前的宅院。
他应该已经休整过,身上衣衫簇新,脚下的鞋也是加了层棉絮的。身前不远处,燃着一只火盆,暖意袭来,倒真有些昏昏欲睡。
奈何脚上生了冻疮,这一冷一热倒是钻心得痒,李大壮不适地动了动,恨不得脱下鞋子伸手去挠才好。
迷糊间又想起自己置身何处,只得作罢。
有秀美的婢女前来,替他续了盏热茶,他拘谨道了声谢后,目光又落在庭院之中。
倘若未曾瞧错,这应当是处三进院落,修缮得极为讲究,瞧着真是又大又气派。
这就是大理寺卿的府邸啊,这辈子能入内来,坐在花厅中喝上两碗热茶,也是三生有幸了,他喟叹道。
远处回廊下,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朝着这儿快步行来,李大壮瞧见,忙放下茶盏起身相迎。
可待人渐渐近了,他心头突然急跳起来!
这二人是何人?请他来京城的,不是裴大人吗?
咽下喉中干涩,李大壮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脚后跟撞上圈椅,发出一声响。
行至门外的姚琢玉举目瞧来,见李大壮满脸戒备,先是看了田茂一眼。
方才来的路上,田茂已与他交代了原委,李大壮是被姚琢玉的手下,以裴闻铮的名义诓骗来的。
眼下绝不能露馅儿。
姚琢玉笑意温和,他提步走进花厅,像与老友闲谈一般,笑道:“你就是李百工吧?我曾听裴大人提起过你,今日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你认得我?”李大壮面对这全然陌生之人,一时难以卸下心防。
“自然,”姚琢玉并未坐去上首,反而在他对面落座:“听虚怀提起过兰县之事,知晓你襄助过他数回。知你行事颇为沉稳,还以为你应当有些年纪,不曾想竟这般年轻。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说完,他朗声一笑,神情颇为愉悦,俨然一副真心实意的模样。
李大壮在姚琢玉这一番言语之中,察觉他似与裴闻铮极为熟稔,心中戒备悄然卸了一半。
站在原地,李大壮怯生生地打量着四周,随即开口道:“那裴大人为何不来见我?”
姚琢玉闻言,面上笑意敛尽,他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你来时可曾听说,兰县赈灾银案已然真相大白了的消息?”
只见李大壮双眼一亮:“真的?”
“千真万确!”
“是裴大人的功劳?”
“兰县是何种境况,除了他,还有谁对此了如指掌?”姚琢玉与有荣焉地扯起一抹笑,双眼一瞬不瞬地打量着李大壮的神情,见对方显然喜不自胜,他突然又叹了口气:“可为了此案,裴大人受了重伤,眼下还未曾痊愈。这也是他托我照看你的原因。”
“裴大人受伤了?”李大壮急道:“可有性命之忧?”
姚琢玉摆摆手:“圣上已派御医去瞧过了,性命无碍,只是还要静养些时日。待他身子大好,我会带你去见他。”
姚琢玉这一番话,登时令李大壮心中疑窦全消,只见李大壮上前几步,抱拳道谢。
姚琢玉见状,忙搀着他的手臂,止住他下拜之势:“不必拘于这些虚礼。”
田茂见状,适时插嘴:“李百工,姚大人与裴大人乃忘年挚交,你不必拘谨,将府上当成自己家一样,缺什么尽管与小人说。”
李大壮受宠若惊,登时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
姚琢玉见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亲切道:“快坐。你不知道,虚怀他向来报喜不报忧,故而我也不好多问。今日你来了,正好与我讲讲,那污吏储济源,曾暗中给虚怀使了不少绊子吧?”
李大壮沉沉颔首,半晌又摇头:“大人,您若是问我如何修筑堤坝,我倒是能给您说出个一二三来,您要问我官场之事……”
他尴尬一笑:“我当真不精通。”
姚琢玉闻言,面上热络悄然一黯:“原来如此,是我思虑不周了。”
李大壮见状,心中突然升起些愧疚,他挠了挠头:“要我说,这绊子定然是使了的。您瞧聪慧如许小娘子,为寻许大人失踪的真相,都险些没能活着走出兰县城门,何况是奉命巡查的裴大人?只不过储济源投鼠忌器,不敢伤他性命,但绊子么……”
许怀山任上失踪之时,他尚丁忧在家,对此也有所耳闻。那位许小娘子,除了许怀山的女儿之外,不作他想。
“不知这位许小娘子,眼下在何处?”姚琢玉问。
此言一出,方才还喋喋不休的李大壮突然面露怪异之色。
姚琢玉瞧见他这一变化,负于背后的手指缓缓握紧,饶是心中惴惴,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不过须臾,李大壮便憨憨一笑:“瞧您这话问的,许小娘子是杀害刘主簿的凶犯,眼下正满大齐通缉着呢。我若是知晓她在何处,不就能立功,去官府领赏银了么?”
姚琢玉深深看了眼前的李大壮一眼,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抬眼见天色不早,他嘱咐田茂道:“给李百工安排间客房,好生招待。”
“是。”
“多谢姚大人。”李大壮抬手一揖,俨然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