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泽离开,早朝即散。
裴闻铮抱着笏板,随着百官一道走出殿门。
刚迈下几级台阶,便听见身后响起一道含笑的呼唤:“裴大人,你且留步。”
裴闻铮脚下一顿,他回身瞧去,只见曾山敬缓缓朝着自己走来,忙敛衽一拜:“下官见过曾相公。”
路过的朝臣瞧见曾山敬主动与裴闻铮搭话,不免多看了二人几眼。
曾山敬无视周遭的目光,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本官叫住你,是有事相询。来,咱们边走边说。”
朝臣耳尖,听闻曾山敬这一句话,这才歇了探究的心思。
二人一前一后往东华门走去。
曾山敬微微侧身,看了落后于自己一步的裴闻铮,笑道:“眼下没有旁人在侧,我想问你一句,为何执意要杀永昌侯?”
裴闻铮面上神情平静:“曾相公,我并不执着于他的死活。”
“那你在圣上面前奏请赐他死罪……”
“君子当不拘小节,”裴闻铮面上泛起淡淡笑意:“欲达目的,迂回一些也无妨。”
曾山敬闻言,倒是很有些意外,原先的话头抵在舌尖,半晌又咽下去。
思忖片刻,他道:“那方才,你为何不趁热打铁?”
裴闻铮抬眼,看着跃出云层的日光,嘴角笑意渐深:“时候未到。”
越是了解这个年轻人,曾山敬便越是喜欢,他赤忱又直率,有才学亦有手腕,倘若没有旧事牵绊,日后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那不知何时才算时机成熟?”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裴闻铮回视曾山敬,神情不卑不亢,显然不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话有多惊世骇俗:“人在有退路之时,会斟酌权衡,举棋不定。太早暴露我的目的,并非上策。”
压低了嗓音,裴闻铮继续道:“唯有将圣上逼至山穷水尽之境,他才会不假思索地同意我的提议。届时,我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曾山敬显然未曾料到他是这个回答,怔愣了许久,他才抬眼,满带欣赏地看向眼前这个年轻人:“此言,我就当没听过。”
裴闻铮从善如流,他一揖到底:“多谢曾相公。”
“倘若日后得偿所愿,”曾山敬笑看他一眼:“记得请我吃酒。”
裴闻铮一愣,少顷才含笑应下:“一定。”
***
春二月,余寒未歇,迎面而来的风,只挟带着一两分的暖意。
一驾马车行至姑苏城外,里头端坐着的女子似乎察觉到江南的温柔,抬起葱白的指尖拂开锦帘。
举目遥望,山色空蒙间隐见青痕。
谢珩一手攥着缰绳,他听见身后动静,并未回头,只道:“小娘子,咱们要入城吗?”
本该在承德山庄游山玩水的许鸣玉,此刻一身寻常衣裳,她远眺了城门一眼,思忖片刻:“入城。”
“是。”谢珩不疑有他,依言照做,但思及此行目的,仍是多问了一句:“小娘子,眼下咱们不知簪莺他们身在何处,由京城去往宁波府的路线也不止一条,咱们这一路走下去,当真能与他们在途中相遇吗?”
“自然不能。”许鸣玉挑眉:“我从未有此期待。”
谢珩一愣,他紧皱了眉头:“那咱们此行,岂不是注定无功而返?”
“不试试,怎么知道?”许鸣玉松开手,锦帘垂落。
宋含章三日一封简信,雷打不动。可此前却接连五日未有来信,彼时许鸣玉与裴闻铮已生了疑心。
直到第七日,宋含章的信鸽落在裴府后院,谢珩将其脚下信笺解下,只见上头寥寥几字,以报平安。
起初,几人也很是松了一口气,直到第二封信至,谢珩这才瞧出异常来。
宋含章打的绳结,与常人不同,可那只信鸽脚下的绳结平平无奇,根本不是出自他之手。
而送信一事,宋含章绝不会假手于人。自此,裴闻铮当即笃定,几人定然是出了事。
他捏着信笺看了又看,确信着墨的纸产自于徽州。而第二封信至之时,谢珩又留意到信鸽脚下粘着的泥,是庐州特有的沙壤泥。
徽州到庐州,恰好在宁波府到京城的必经之路上,也就是说,送信之人当真在往京城赶。
这倒是奇了!
将人擒获,却又要照常往京城送信,除了稳住裴闻铮,不让他起疑之外,再无旁的理由。
可他们为何不直接将孙翮妻儿带走,反倒要如此大费周章?
裴闻铮支着下巴思索着,良久,他眼皮一颤,心底冒出一个荒诞又合理的解释:
构陷!
指尖不住地点着额角。
既然是构陷,那孙翮妻儿定然要心甘情愿地,由裴闻铮的人引入京城,届时再一网打尽,才算人赃并获!
可宋含章与吴家兄弟都是个中好手,没道理不设法摆脱此困。
眼下却还乖乖往京城赶……
许鸣玉眼中闪现些许诧异:“莫非,那些人一路跟着簪莺一行,甚至一举一动,皆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倘若真如二人所料,那宋含章一行人当无性命之忧,但无论如何,他们不能这样进京,授人以柄!
眼下裴闻铮离京不得,许鸣玉便假借与赵嘉月去游山玩水的幌子,离开了京城,一路南下。
她看了舆图,知晓无论经由哪条路线回京,都绕不开姑苏城,故而眼下便打算先入城,再想法子。
马车辚辚前行,在城门处盘查过路引文书之后,车驾便顺利入了姑苏城门。
二人寻了间客栈住下。
许鸣玉推开临街的窗户,往外眺望。市井喧嚣,可见一斑。只见青石长街两侧,摊肆鳞次排开,间有货郎叫卖吆喝。
空气中浮动着饴糖甜香,烟火气十足。
这一幅富饶的画面,却无法带给许鸣玉丝毫欣喜———大隐隐于市,要在这儿寻人,简直与大海捞针无异。
撑在轩窗下的手指缓缓握紧,她眼底一片凝重之色。
远处,一名讨生活的精瘦汉子戴着古怪的面具,赤膊而立。只见他猛吸一气,将手中火把凑近唇边,骤然喷出一口气,随即一道火焰熊熊燃起,顿时照亮了一旁看热闹的稚童的面庞!
他们抵掌而笑,眼中泛着喜悦的光芒。
许鸣玉看着这一幕,一个念头突然浮现在脑海之中,心神顿时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