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经李染的手递去朝堂,奉命去往兰县宣旨的臣子不敢耽搁,带着随从当日便骑马出了京城,踏上了前往兰县的官道。
与此同时,曾山敬与裴闻铮为圣上解忧的消息已不胫而走,与宫中赏赐一同到达的,还有同僚们那些或是真心、或是假意的奉承之言。
姚府。
姚琢玉已换了身常服,此刻正捏着柄细耳银勺舀了些鸟食,往笼子里送。
身后,田茂领着秦有为上前来:“大人,秦大人来了。”
姚琢玉并未回头,只轻笑一声,笑骂道:“你这牲畜,这嘴儿倒是刁得很!”
秦有为几步上前,见笼子中的蓝翡翠鸟正眨着绿豆般的小眼睛啄食,身上羽毛油光水滑,当即扬起笑,半是真心半是阿谀道:“姚大人好雅兴,瞧这鸟儿,养得多好!”
“养得好有何用?”姚琢玉敛袖将银勺置于漆盘之上,似笑非笑道:“这畜生不通人意,就是个供人赏玩的玩意儿。倘若我当年养得是条杂毛狗,如今倒还能替我看家护院。”
秦有为听他似乎意有所指,心下登时一凛,他干笑一声:“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倘若大人当年养得是条狗,如今可不能当赏玩之用。”
“你说得有理。”姚琢玉睨他一眼,面上泛起几分笑意来,他转身行至廊庑下:“为之,当年我回乡丁忧前,若未在圣上面前保举你为御史中丞,你眼下会在何处沉浮?”
秦有为听得此言,眼底陡然泛起些恼意。
眼下,他也是堂堂御史中丞,并非从前微末小官了,如何还听得姚琢玉这般轻视之言?
但思来想去,他对自己确有提携之恩,到底未曾直言拂了对方的面子,只强撑着风度:“说不准,或还在台院侍御史任上,此生难有出头之日。”
姚琢玉含笑看着他,似在等他道谢。
秦有为见状,虽不甚情愿,却也无法。僵着表情抬手一揖,腰方才塌下些许,便被姚琢玉止住:“为之,你这是做什么?”
“大人于我,有伯乐一顾之恩……”
“瞧我,年岁渐长,便愈发啰嗦了。”姚琢玉的指尖抵在秦有为小臂之下,稍稍用力迫他起身:“我不过怀念旧时你我二人之谊罢了,并非图你感激、要你报答。”
见秦有为面上神情顿时好看了些,姚琢玉撇开眼,放软了语气:“今日请你过府,实是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大人直言无妨,”秦有为直起腰身,带着些勉强,道:“倘若我能办到,定不推辞。”
“此事不难,”姚琢玉抬眼望着万里晴空,语气坦诚似乎并无算计:“你可知,朝中有人与孙翮勾结,事发之后以他的妻儿性命相挟,要他守口如瓶?”
“竟有此事?”秦有为满面惊讶,片刻又道:“大人是从何得知的?”
“你不必管我是如何得知的,”姚琢玉轻笑一声:“只需告诉我,这立功的机会,你要还是不要?”
秦有为站在原地,面色几经变换。而姚琢玉耐心极佳,他并不出声催促,宛如手段高明的猎人,静静等着他的猎物主动上钩来。
这几年,秦有为在御史台,忝居御史中丞一职,却无甚建树。最近理清的几桩大案,也并非御史台之功。
犹豫良久,他咬了咬牙:“还请姚大人明示!”
姚琢玉闻言,面上笑意渐深。
***
回府的路上,秦有为怔怔坐在马车中,混乱的思绪宛如杂乱的线团,思索良久后,他才将将寻到几分头绪。
“为之,你眼下只需入宫,将此事告知圣上,请他派禁军暗中看守住城门。待孙翮妻儿入京之时,一网打尽即可。”
姚琢玉的话言犹在耳,思忖良久,秦有为拨开遮风的锦帘,吩咐车夫:“再快些,我要回府沐浴更衣后,去宫中求见圣上!”
“是。”马鞭狠狠抽在马背上,只听见一声嘶鸣,马儿当即扬蹄朝前奔驰而去。
***
永历十四年的冬日似乎格外长一些,眼下已至正月末,却仍旧不见天气转暖。
秦有为那儿,进展顺利,这几日,城门处当值的禁军明显多了些。
姚琢玉执着块帕子擦干净手,看向候在一旁的田茂,道:“裴闻铮那儿如何了?”
“回大人的话,裴闻铮这几日便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田茂想起下面人来禀报之时的言辞,面上笑意渐浓,连带着眼角的褶皱都生动起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他以为那女子在我手中,沉不住气挑衅至我面前后,又不见我有所动作。”随手将手帕丢给田茂,姚琢玉一副心情颇好的模样:“他想必此刻,已心如火煎了吧?”
“自然。”田茂拱手夸赞道:“老奴以为,大人这招将计就计,当真是高啊!就算他裴闻铮比我们更早寻到孙翮的妻儿又如何?您自有本事扭转乾坤,且这臣子究竟是忠是奸,不必分说,都在圣上一念之间!”
见他言语之中颇有些得意忘形,姚琢玉敛下笑,淡淡睨他一眼。
田茂立即噤声,忐忑道:“妄议圣上,老奴该死!”
“现如今,那行人到何处了?”
“明日晚前,应当能入城了。”
“给我盯仔细了,倘若叫裴闻铮全身而退,我拿你是问!”
“是!”
***
翌日午后,一驾不起眼的马车自东华门缓缓驶出,驾车之人面白却无须,俨然一副宦官相。
李染换了身常服,与驾车之人一同坐在辕座上,他探出脑袋朝后张望了眼,瞧见十余名乔装打扮成小厮模样的随行禁军时,这才稍稍安心。
几日前,秦有为漏夜前来,求见赵泽,也不知二人在文德殿说了些什么,他离开后,赵泽便吩咐李染出行之事。
眼下,赵泽正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面上瞧着一派平静,但心中却始终屏着一股气!
竟然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无论如何,他今日都要亲眼瞧瞧,这狗胆包天之人,究竟是谁!
城门处一间不大起眼的茶楼中,秦有为早已在门前等候。
车马甫一停下,他便快步上前,碍于在宫外,不好暴露圣上的身份,他只能静静候在一旁,等赵泽走下马车。
抬眼打量着眼前稍显古朴的茶楼一眼,赵泽将禁军留在楼下,领着李染大步往里而去。
秦有为引着二人来到二楼雅间。
赵泽举步入内,只见其中陈设普通,但他今日来此,并非为品茶,故而也无可无不可。
秦有为上前将窗户推开些,外头的喧闹声便争先恐后地涌进来。
赵泽挑眉,他信步踱至窗前,举目朝外望去,只见城门处的景象一览无余。
秦有为让开些距离,躬身一礼,告罪道:“方才人多眼杂,微臣失礼之处,请圣上海涵!”
赵泽的视线并未从城门处收回,闻言只信口道:“今日,朕不拘此小节,起来吧。”
“谢圣上。”秦有为起身后,站在赵泽身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间茶楼麻雀虽小,但视野却好,您无须露面,便能瞧见城门处的景象。”
“你费心了。”赵泽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只是朕想知道,你是从何得知此事的?”
心里“咯噔”一声,秦有为怔愣片刻,随即扯谎:“回圣上的话,鬻官案发至今已有数月,但却并无进展。微臣心觉奇怪,一个月前便派人去了宁波府,欲作有心之人,寻找此案的突破口。”
抬眼见赵泽听得认真,他又俯身继续道:“微臣派去的人,一到宁波府地界,便听闻孙翮的妻儿不见了。微臣觉得此事有异,下令四处查探,这才发现有人别有用心!”
赵泽闻言,一时并未开口,目光沉沉落在秦有为的发顶,似乎在分辨他此言究竟是真是假。
而李染则袖手站在一旁,面上带着三分笑意,叫人摸不准他的心思。
少顷,赵泽移开目光,头顶威压悄然散去。
秦有为暗暗吐出一口气,他转眼看向窗外,正思忖可要恭维赵泽几句,缓一缓雅间中僵硬的气氛之时,便见一架熟悉的马车悄然出现在视野之中。
赵泽本不经意扫了眼,待瞧清后,神情顿时一窒!
“这不是……”骤然想起这架马车属于何人,身后的秦有为眉心一紧,诧异道:“这不是裴大人的马车么?这个时候,他来此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