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殿中,赵泽坐在御座中,脑袋深深埋着,远远便瞧见他皱紧的眉心。
听闻两道沉稳的脚步声,他徐徐抬头。
裴闻铮与曾山敬随即下拜:“微臣叩见圣上。”
“免礼,”赵泽将身前奏折推远,语气颇有些无力:“来人,看座。”
“是。”李染拱手,领命而去。
赵泽双手撑在几案上,投向二人的目光沉沉:“可知朕为何传你二人觐见?”
沉默片刻,曾山敬率先道:“微臣愚钝。”
“曾相公过谦了,”赵泽一脸了然之色:“你分明心知肚明。”
曾山敬闻言,也不曾忐忑不安,只垂首站着。直至内侍搬来沉重的雕花椅,他与之颔首道谢后,这才携裴闻铮落座。
赵泽见他不搭腔,又将目光投向裴闻铮,语气紧绷着:“裴爱卿也不知?”
“微臣不敢妄自揣测圣上心意。”裴闻铮稍稍前倾身子,姿态恭敬。
眼见二人都不接茬儿,赵泽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气,他绷直了身子,厉声道:“朝臣当为朕分忧,你二人就是这般为朕分忧的?”
此言一出,殿中伺候的内侍宫女,皆哆哆嗦嗦地跪下,大气都不敢出!
曾山敬不紧不慢地跪地行礼,口中却道:“圣上,臣等需先知您心忧何事,才能有的放矢。”
一口气梗在喉间,上不来也下不去,可赵泽心知曾山敬的话,在朝臣中的分量。倘若要成事,还真绕不开他去!
面色不甚好看,但语气总算和软了些:“起来吧。眼下无人在侧,朕便与你二位交个底。章绥此人,朕虽恨之入骨,但碍于太后与老侯爷的情面,朕不能杀之而后快。”
裴闻铮虽微垂着脑袋,但脊背挺直,面上并无谄媚之色。犹豫一刻,他径直道:“圣上,不杀章绥,兰县百姓恐是不服啊。”
“朕如何不知?”赵泽拿起案上的奏折,怒道:“兰县昨日又上了折子,修筑堤坝的百工不知从何处听闻了贪墨案的前因后果,半个月前已罢工了!”
裴闻铮闻言,嘴唇翘起隐约的弧度。
“这如何使得?”曾山敬面上有些许讶然:“眼下已至春日,再耽搁下去,到七八月多雨时节,这未能修缮完成的堤坝,如何抵挡得住黄河逐日升高的水势?”
“朕就是此意!”赵泽面上毫不掩饰怒意:“可眼下这些刁民偏生打不得、骂不得,朕当真愁啊!”
话音落下,殿中顿时落针可闻。
见二人又如同锯了嘴的葫芦一般,赵泽没好气道:“朕许你二人畅所欲言!”
裴闻铮沉思片刻,适时道:“圣上,眼下朝廷与兰县百姓的矛盾,在于何时能发放抚恤,为其安家置宅。倘若眼下能解此困,章绥杀或是留,便不成问题了。”
“抚恤发放必然得循序渐进,不可一步登天。”曾山敬叹了口气:“当务之急是修筑堤坝,丝毫耽搁不得。否则去年之灾祸,今年必再次上演。”
赵泽闻言,只觉额角突突直跳。怎么说来说去,章绥还是非死不可?
见他别过视线,曾山敬看向身侧裴闻铮,佯装无意道:“兰县的情形,朝野上下无人比虚怀你更了解。不知眼下,你有何高见?”
裴闻铮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知现下,可算将圣上逼至山穷水尽之地?
赵泽抬手按住额角,投向裴闻铮的眼神中,隐约带着几分希冀。
裴闻铮斟酌着言辞,少顷,他径直开口:“微臣以为,那日曾相公在殿中的话,甚是有理。要兰县百姓臣服于朝廷,无非两种手段,要么震慑,要么,使其心悦诚服。”
“而今之困,倘若不能杀章绥,那便只能另辟蹊径。”
“如何另辟蹊径?”赵泽闻言,顿时来了些许兴致。
“严惩章绥,即便不杀,也须贬为庶人,流放蛮荒,此其一,”文德殿中,只听见裴闻铮掷地有声的言辞:“其二,微臣在兰县巡查之时,发现当地百姓对前县令许怀山赞誉有加,此人心怀百姓,敦本务实……”
他顿了顿。
曾山敬闻言,当即明白裴闻铮的“目的”为何了。如此迂回,便是为此女求一个恩赦?
他眼下突然有些好奇,能被冷心冷情的裴闻铮放在心底的女子,究竟是何种模样与性情。
“许怀山?”赵泽眉心一拧:“此事与许怀山又有何关系?”
“圣上,”裴闻铮抬眼,面上神情平静,但官袍中的手却紧握成拳:“许怀山之女为报父仇,走投无路之下手刃凶手,至今仍被兰县官府通缉。”
“说下去。”
“是。”裴闻铮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继续道:“微臣以为,您若能恩赦此女,同时下旨昭许怀山之清白,彰其德行,定能予兰县百姓几分宽慰。”
“此后再行赈灾,百姓得到宽慰之后又见重建家园的希望。届时,无论朝廷对章绥是杀是留,都能使其信服。”说完,裴闻铮抬眼看向赵泽,袖中的手紧握,指骨都隐隐泛白。
曾山敬斟酌了片刻,见赵泽一言不发,适时开口:“圣上,微臣以为虚怀的提议,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曾相公也认为此法可行?”赵泽仍有些举棋不定。
“不错。”曾山敬叹了口气:“因章绥之过,使百姓心有怨气,才会再三生事,与其堵,不如疏。”
裴闻铮闻言,悄然向身侧之人示以感激,又唯恐叫人看出,他垂眼看着身前的地面。
曾山敬仍在继续:“杀章绥,固然给予了百姓一个泄愤的缺口,但人死一时,此后百姓心中之怨又该如何化解?而虚怀此举,恩威并施,私以为倒比一味的严惩更合适些。如此一来,也算两全其美了!”
“可若宽恕此女,可会让百姓认为,朝廷视律法为儿戏?”
“恰恰相反,”裴闻铮眉目骄矜,闻言当即扬声道:“彼时兰县府衙被储济源之流把持,此女苦诉无门,甚至险些命丧其手。圣上若能开恩,那律法之外,又见人情,何愁百姓不心悦诚服?”
百官争执数日未果的难题,眼下有了解决之法,又得曾山敬从旁作保,赵泽思索再三,见此法确实没有什么可指摘之处,面色顿时好看了许多。
赵泽当即拍板拟旨。
裴闻铮看着落在明黄圣旨上,关于宽恕许鸣玉的寥寥数字,心中那块大石头悄然倒塌。
污名沾身,终为他亲手洗净。
她就该昂首,站在满园春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