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风疾雨骤,一丛梨花被雨打风吹,雪白的花瓣可怜地被打落在廊庑之下。
檐下挂着的金丝笼已然空了,里头原本囚着的漂亮鸟儿也不知是飞走了,还是遭了毒手。
书房里没有燃烛,姚琢玉在案后静静坐着,瞧不清面上神情。
纸窗上,树影婆娑,更显寂寥。少顷,一人匆匆而来,停在门前,温声道了句:“大人。”
姚琢玉回神,随即抬眼朝门扉望去,辨认出来人身份后,冷声道:“何事?”
田茂看着门扉上小小的铜环,有心推门却到底未敢伸手,只看着手上的汤盅,恭敬道:“夫人做了羹汤,让老奴给您送来。”
“我暂且无甚胃口。”
田茂张了张嘴,思及这几日发生的事,只得将满腹劝慰之言又重新咽了下去,默默端着汤盅离开。
见门扉上倒映的身影缓步离去,姚琢玉紧绷着下颌靠坐于圈椅中,料峭春寒贴着他的脊背径直往皮肉里钻,饶是如此,也抵不过他心头的寒意。
这几日,裴闻铮已于御前弹劾数人,或因私德有亏,或因贪赃枉法,但无一不是有理有据。
除了新任御史中丞陈望道以外,受此牵连的,还有几名地方官员。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都与姚琢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若说这全然出自于巧合,姚琢玉是万万不信的。
一片昏暗之中,他突然紧握住身下扶手,口中沉沉吐出一口浊气,自言自语道:“裴闻铮啊裴闻铮,我当真是太过小瞧你了!看来,从你向官家提议夺情起复于我之时,便是局了。”
掌心被扶手的棱角抵得生疼,他仍不撒手,仿佛靠着这些尖锐的痛意才能保持清醒。
姚琢玉牙关紧咬着,面上的肌肉都隐约有些颤抖,他怒极反笑:“你将我拉回朝堂,是想让我登高之后,再眼睁睁看着自己从云端跌下。可我苦心钻营多年,功绩与英名怎能毁于你这后生之手?”
***
大雨下了一整夜,翌日却是一个大晴天,天空一碧如洗。
曾府门前,却很是有些热闹。两挂长长的爆竹被挑在杆头,亟待燃放。
打马而过的路人打听之下,才知今日原是曾府设宴,认许鸣玉为义女的日子。
曾山敬不欲大操大办,让这宴席变了味儿,故而今日请得都是素日里极为亲近之人。
仪程也去繁从简,并不累人。
仪程过后,男客与女宾便分了席,许鸣玉陪着姜佩在女宾席上,与诸位夫人们闲话家常。
席间,四周尽是打量的目光。许鸣玉心知自己前些时日是众人口中为了自保委身于人的凶犯,是勾得当朝大理寺卿都愿意为自己遮掩的红颜祸水,今日又引得素有贤名的曾山敬夫妇认自己为义女,旁人便是对自己好奇些也是人之常情。
姜佩似察觉了她情绪的变化,安抚般拍了拍她的手。
许鸣玉心下一暖,当即朝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邢夫人此前已从邢容口中听说了许鸣玉几度相助之事,本就对她印象不坏,瞧见二人姿态亲昵,便也知晓姜佩是真心实意地喜欢她,当即笑道:“夫人真是好福气。”
说完,她看向许鸣玉,语气温柔:“今日若非容儿偶染风寒,否则她定然是要来见你一面的。”
许鸣玉心下熨帖,她回之一笑:“劳邢小娘子记挂,眼下乍暖还寒,还需多加注意才好。”
见她举止言谈皆进退有度,姜佩看向邢夫人:“我夫妇二人膝下无子,年逾半百得了鸣玉这样好的女儿,承欢膝下,当真是上天眷顾。”
席间气氛其乐融融,好不融洽。可就在此时,突然响起一道轻笑,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此人赫然是郁持新娶的继室小顾氏。
郁持出身不高,能有今日荣光少不了先夫人顾氏母家的提携。大约十余年前,郁持还只是一名微末小官,逢顾氏病故,待丧期过后,他便又登门,请求顾老夫妇将小女儿许配给他做继室。
但坊间传言纷纷,有的是说郁持待先夫人情深一片,夫人病故后,娶与妻子肖似的妻妹,是慰哀思;也有人见郁持飞黄腾达之后,说顾家此举不过说为攀龙附凤而已。
可许鸣玉却觉得,郁持其心如何,可见一斑。
察觉到周遭的目光,小顾氏拿下掩在鼻尖的手帕,眉眼中隐约可见几分不屑:“邢夫人这话说得可笑,这有福气的怎是曾夫人?分明是她许鸣玉才对。”
此言一出,花厅之中气氛骤然一冷。
邢夫人闻言,面上神情一冷,正欲出言反驳,便听见许鸣玉不卑不亢道:“这位夫人说得不错,我年幼丧母,一年前父亲又为人所害,丧命于兰县任上。今日能得曾大人与夫人垂怜,实在是我的福气。”
宛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般,小顾氏当即面色便有些不好看,她冷哼一声:“巧言令色,也不知曾夫人瞧上了你什么?竟会认你做义女。”
“大约是我与夫人有缘分吧。这人与人之间是否投缘,乃是从心而行。”许鸣玉嗓音柔和,但说出来的话却并不怎么客气,她眼神澄澈,宛如无心之言:“毕竟这并非嫁娶,还讲究个门当户对,甚至……有利可图。”
这句话宛如一个响亮的巴掌一般,狠狠抽在小顾氏的脸上,到底是郁持的枕边人,这么多年过来,她怎不知郁持当年求娶自己之时,究竟抱得是什么心思!
有圆滑的夫人见势不好,忙打起了圆场:“要我说啊,夫人与小娘子都有福气!”
姜佩见许鸣玉几句话四两拨千斤,丝毫没受委屈,当即便有些忍俊不禁,她抬指点了点许鸣玉的额头,没好气道:“牙尖嘴利!”
“在别处如何奚落我都无碍,可今日在您的宴上,打我的脸便是打您的脸,”许鸣玉扁了扁嘴:“无论如何,您不能受委屈。”
***
宴席散后,裴闻铮与曾山敬一同去了书房下棋。
棋局之上,黑白子泾渭分明。
曾山敬端详了棋局片刻,抬眼冲裴闻铮笑道:“虚怀,你今日似乎有些心急?”
裴闻铮方落下一子,修长的手指收回,拢于袖中:“大人何出此言?”
“以攻为守,棋风犀利,”曾山敬温声一笑,意有所指道:“不是心急,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