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威严尚未退去,长安城的宫阙殿宇在数日大雪的覆盖下,显出一种肃杀而沉重的静谧。
雪,终于停了。
此刻,正是雪后初霁的辰光,天幕依旧是灰蒙蒙的,厚重的云层如同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整个皇城之上,仿佛要将这偌大的宫苑压入地底。
阳光,微弱而倔强地挣扎着,试图穿透那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云幔。
它吝啬得如同守财奴盘剥最后的铜板,只有几缕稀薄而苍白的光线,艰难地漏下。
带着一种病态的无力感,稀稀疏疏地洒在御花园的琉璃瓦上。
那些象征着皇家威严与富贵的琉璃瓦,此刻覆着厚厚的积雪,失去了往日的流光溢彩,只余下冰冷而坚硬的反光,像无数双沉默的眼睛,倒映着这劫后的萧索。
园中的花木,早已凋零殆尽。
枯槁的枝桠桠伸向阴郁的天空,虬曲的线条在积雪的勾勒下更显嶙峋,如同垂死挣扎者的枯骨,无声地诉说着生命的终结。
偶有积雪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从松枝的针叶间簌簌滑落。
摔在下方堆积更厚的雪毯上,发出沉闷而细微的噗噗声,这声音在极致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更添几分孤寂与苍凉。
空气冷冽得如同实质的刀刃。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无数细小的冰碴碴被强行吸入肺腑,冰冷锐利,刺得气管生疼。
鼻腔里瞬间麻木,随即是深入骨髓的寒意蔓延开来。
寒风,像无形的幽灵,在空旷的御花园里肆意穿梭游荡,卷起地面积雪上最表层的细微雪尘,打着旋儿,发出细微的呜咽。
风过处,一丝若有似无、却异常顽固的气息被裹挟其中——那是残余的血腥气。
尽管宫人们早已连夜洒扫冲洗,用尽了香灰和净水,试图掩盖那场发生在玄武门内的惊天巨变所遗留的铁锈味。
但这气味仿佛已渗入了每一块地砖、每一寸空气、甚至每一片飘落的雪花,如同幽灵般在亭台楼阁的阴影间、在假山的缝隙里、在结了冰的池塘面上。
若有似无地游荡,提醒着所有人刚刚结束的那场骨肉相残的惨剧。
宫人们,无论男女老少,皆屏息凝神,垂首低眉,如同泥塑木雕。
他们远远地侍立在游廊下、宫门旁,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壁的阴影里。
昨日战斗结束的时候,整个宫门护卫、禁军人手,就被李世民派长孙无忌和尉迟恭尽数替换,严加看管。
偌大的园子,空旷得令人心悸,静得只能听见积雪不堪重负从松枝坠落的簌簌簌簌声,以及一行人踏过那刚刚被清扫出来、却依旧湿滑冰冷的石径时,靴底发出的沉闷回响。
这脚步声并不整齐,却带着一种沉重的、无法言说的压迫感,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紧绷的心弦上,敲击着这死寂的黎明。
李世民走在最前。
此时的他,已换下了昨夜那身染满血污、象征着杀伐与决断的玄色衣袍。
一身深青色的亲王蟒袍加身,金线绣成的四爪蟒纹盘踞其上,在黯淡天光下依旧闪烁着内敛的威严。
然而,再华贵的服饰也掩盖不住他此刻的虚弱。
他的脸色是骇人的苍白,如同未经漂洗的素绢,透着一种失血过多后的透明感,嘴唇也失去了往日的血色,微微泛着青紫。
昨夜在玄武门内,那近乎致命的一刀,虽然被逸长生以神鬼莫测的手段强行愈合了大半,但那深入骨髓的创伤和流失的血液,绝非这一两个时辰就可以轻易恢复。
他行走的姿态看似沉稳,但仔细观察,左肩处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每一次手臂的摆动幅度都略小于往常,仿佛那条臂膀被无形的丝线束缚着,牵动伤处便会带来隐痛。
他微微抿着唇,下颌的线条绷得很紧,那双曾经映照过千军万马、山河壮阔的眼眸,此刻深不见底。
里面翻涌着疲惫、沉重,以及一种刚刚从血海尸山中挣脱出来、尚未完全平息的余悸和更深邃的责任感。
他身后半步,尉迟恭与程咬金一左一右,如同两尊守护的铁塔。
两人都已卸下了厚重的甲胄和随身兵器,仅着深色的常服。
饶是如此,那虬虬结如老树盘根的肌肉依旧在厚实的布帛下贲张隆起,勾勒出充满爆炸性力量的轮廓。
他们的目光锐利如鹰,带着久经沙场磨砺出的本能警惕,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刃,不停地扫视着四周的每一个角落。
假山背后、枯木阴影、远处的宫门任何可能藏匿危险的所在都不放过。
风吹过,拂动他们略显散乱的发鬓,更显出一种悍勇无匹、随时准备暴起搏杀的凛冽气势。
昨夜的血战,让他们身上的煞气尚未完全消散,此刻更是高度戒备,守护着身前这位刚刚经历生死、即将肩负整个帝国命运的主心骨。
再后一步,是两名身着玄甲、面无表情的禁卫。
他们一左一右,牢牢押解着一个人。那人双手被粗糙的牛筋绳紧紧反缚在身后,绳索深深勒入皮肉。
曾经象征着储君至高地位的鎏金发冠早已不知去向,只余下散乱如蓬草的发髻,几缕灰白的发丝狼狈地垂落在额前、颊边。
他身上那件本该明黄尊贵的太子蟒袍,此刻沾满了泥泞泞的尘土和暗褐色的污渍,不知是血还是泥。
袍子下摆处甚至被撕裂了几处,金线绣成的纹饰在污浊中黯淡无光。
他就是李建成,大唐的太子,昨日的帝国继承人。
昔日温润儒雅、总是带着得体笑容的面容,此刻如同风干的蜡像,灰败颓唐,没有一丝生气。
他的眼神空洞,失去了所有的神采,茫然地、死死地盯着脚下被踩踏得有些发黑的积雪,仿佛那冰冷的白色中藏着他无法理解的答案。
他整个人佝偻着,脚步虚浮踉跄,被身后的禁卫推搡着前行,如同一具被强行驱策的、抽空了所有灵魂的躯壳,只剩下沉重的躯壳在机械地移动。
昨夜玄武门那绝望的一刻,李世民冰冷的眼神,尉迟恭致命的刀光,李元吉失智前的诅咒,反复在他空洞的脑海中闪现,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