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队伍最后的是单雄信。
他身材极为高大,虎背熊腰,即使在瓦岗群雄中也以勇猛着称。
然而此刻,他那壮硕的身躯却微微佝偻着背,肩膀塌陷,仿佛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
每一步踏在积雪的石径上,都异常沉重,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
步子仿佛踏碎了凝固的时光,也踏在他自己碎裂的心上。
他那张标志性的枣红脸膛,此刻蒙上了一层阴郁的灰败。
浓密杂乱的眉毛紧紧锁在一起,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深陷的眼窝里,以往豪迈的光芒尽失,翻涌着的是刻骨的痛楚、噬心的仇恨和无尽的挣扎。
他竭力压制着胸腔里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狂暴情绪,每一次呼吸都像拉风箱般沉重。
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盯住前方那个身着明黄龙袍的背影——李渊。
皇帝由两名内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正伫立在园心那座飞檐翘角、雕梁画栋的“澄瑞亭”前。
他背对着众人,面向亭外一片被积雪覆盖的枯荷池塘。
那身象征九五至尊的明黄色龙袍,在惨淡雪光的映衬下,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显得格外刺目、灼人。
像一柄刚从炉火中抽出、烧得通红的烙铁,带着毁灭性的高温,狠狠地、反复地烫在单雄信的心尖上。
每一次烫烙,都发出“滋滋”的幻听,灼烧着他灵魂深处那段早已结痂又被硬生生撕开、血泪浸透的家族记忆。
大哥单雄忠,那个如山岳般可靠、如烈火般豪爽的大哥!
被李渊射杀的尸体,仿佛出现在了眼前,大哥的话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雄信!报仇!给我报仇!”
那声音里充满了不甘与绝望。
紧接着,是族人临死前凄厉的惨叫,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刀光剑影中倒下,被鲜血模糊。
最后,是家宅!
那承载了他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温暖欢乐的单家老宅,被熊熊烈火吞噬的可怕景象!
冲天的火光染红了夜空,浓烟滚滚,梁木坍塌的巨响如同垂死的巨兽哀嚎……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亲人最后的眼神,都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翻腾起来,在他眼前疯狂地闪回、叠加、扭曲,带着滚烫的血腥气和火焰的焦糊味。
回忆形成一股狂暴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坝,将他淹没在窒息般的痛苦与仇恨之中。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下颌的肌肉因极度用力而痉挛般凸起,紧握的双拳指节捏得惨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也无法缓解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
身体因极致的克制而剧烈地颤抖着,像一张拉满到极限、随时会崩断的强弓。
亭内气氛,在这一刻绷紧如弦。
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寒冰,沉重的压力让每个人都感到呼吸困难。
尉迟恭和程咬金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目光更加锐利地锁定了单雄信,全身肌肉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扑上去制止任何可能的暴起。
两名押解李建成的禁卫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连失魂落魄的李建成,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杀意,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单……爱卿。”
一个沙哑干涩、仿佛被砂砾磨过无数次的声音,艰难地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李渊终于缓缓地、无比费力地转过身来。
当那张脸完全呈现在众人面前时,所有人都暗暗心惊。
仅仅一夜之间,这位开国皇帝仿佛被抽走了十年的精气神,但看起来老了何止十岁。
眼袋浮肿下垂,如同两个沉重的黑色布袋挂在脸上。
眼神浑浊不堪,昔日那种掌控天下、洞察人心的帝王威仪荡然无存,只剩下深重的、仿佛刻入骨髓的疲惫,以及一种无法言说、无处倾诉的苍凉。
他的背脊佝偻得更加明显,即使有内侍搀扶,也显得摇摇欲坠。
他的目光先是有些茫然地掠过李世民苍白的面容,在他那完好无损、却曾遭受重创的左肩处停留了片刻。
那蟒袍之下,似乎还隐隐渗着走过玄武门时,粘上的尚未干涸的血迹,刺痛着李渊的眼。
接着,他的目光沉重地挪向形容枯槁、失魂落魄的李建成身上。
看着长子这副行尸走肉的模样,李渊的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口带血的苦酒。
最终,他那复杂到了极致的目光,带着审视、愧疚、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定格在了后方那个浑身散发着压抑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枣红脸汉子,单雄信身上。
“你兄长雄忠以及单家之事……”
李渊的声音更加干涩,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如同钝刀在磨石上拉扯。
“雄忠失朕失手误杀,单家实际上是被宇文化及那逆子蒙蔽……单家……朕,一时不察,铸成大错……朕,有愧于单家。”
最后几个字,声音低得几乎难以听清,却重逾千斤,带着一种迟来的、苍白无力的忏悔。
“唔——!”
单雄信猛地抬起头,那双赤红如血的眼睛瞬间锁定了李渊,里面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如同受伤的猛兽,在这死寂的亭中格外清晰。
牙关紧咬,咯咯的声响令人牙酸。
滔天的恨意如同实质的飓风,在他体内疯狂冲撞,几乎要冲破他最后一丝理智的堤防。
大哥临死前的怒吼在耳边炸响,族人的哭喊声、房屋燃烧的噼啪声交织成复仇的号角。
握紧的双拳指节捏得惨白,身体因极致的克制而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用牙齿撕碎眼前这个造成单家灭门惨祸的罪魁祸首。
亭内的温度骤降,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如同拉满的弓弦,只需一丝微风便会断裂。
“父皇!”一声斩钉截铁的断喝打破了这凝固。
李世民一步跨前,高大的身躯如同坚固的壁垒,稳稳地挡在了李渊与单雄信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