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锐利如电,直视着单雄信那双燃烧着仇恨火焰的眼睛,语气坚定,没有丝毫犹豫和动摇。
“单二哥血仇在身,追根溯源,皆因我李家而起!儿臣身为李家子,亦是统领三军的秦王,愿代父受过!此债,当由我来偿!”
话音未落,李世民竟闪电般“锵”地一声拔出了腰间那柄的玉柄短匕。
冰冷的寒光在亭内黯淡的光线下骤然一闪,如同毒蛇的信子。
他毫不犹豫,手臂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量,朝着自己刚刚愈合不久、行动仍显凝滞的左臂,狠狠斩下。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光影。
“殿下不可——!!!”
尉迟恭、程咬金骇然失色,失声惊呼。
两人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向前扑去,蒲扇般的大手伸向那柄落下的匕首。
然而,距离太远,李世民的动作又太快太决绝,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冰冷的锋刃带着死亡的寒光,距离那包裹在蟒袍下的手臂越来越近。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绝望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千钧一发!
就在那锋刃即将切破蟒袍、触及皮肉的毫厘之间。
一只青筋暴突、布满厚厚老茧如同覆盖着一层铁鳞的大手,如同从地狱中探出的铁钳,带着千钧之力,死死地、精准无比地攥住了李世民持匕的手腕。
那力量是如此巨大,甚至让李世民前冲的手臂硬生生顿住,悬停在半空。
匕首冰冷的锋刃,距离那象征着秦王身份的蟒袍,仅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
是单雄信!
他粗重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
那双赤红如血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李世民的眼睛。
他看到了什么?
在那双清澈如深潭、坦荡得毫无遮掩的眼眸深处,没有胜利者对失败者的骄矜,没有帝王心术的深沉算计。
只有一片赤诚的痛悔,一种敢于直面血债、勇于担当的决绝,一种为了平息仇恨、维护某种更重要的东西,或许是江山初定,或许是君臣之义而不惜自戕的坦荡。
手腕上传来的力量是如此坚定,如同磐石,带着不容置疑阻止的意思。
但单雄信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磐石般的手掌中,蕴含着一丝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颤抖。
那是身体本能对创伤的恐惧?
还是对刚刚经历生死搏杀后残余的惊悸?
亦或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说的悲悯?
“秦王……”
单雄信的声音粗粝沙哑到了极点,如同两块粗糙的砂石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仇恨灼伤的喉咙深处硬挤出来。
“你这条命……”
他的目光扫过李世民苍白的面容,那尚未恢复的血色,那肩头隐忍的伤痛。
“……是要留着收拾这烂摊子,替天下人做事的!”
他猛地一发力,手臂上虬结的肌肉瞬间贲张,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霸道力量,将李世民紧握匕首的手连同那柄象征性的凶器狠狠地向外推开。
同时,他敏锐地察觉到李世民身体重心下沉,似乎想要顺势代父下跪谢罪。
单雄信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如同铁箍般牢牢托住了李世民的手臂,阻止了他下跪的趋势。
“你若真跪了,真断了臂……”
单雄信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近乎崩溃后的极致疲惫,还有一丝浓得化不开的悲怆与自嘲。
“待你登临大宝、龙御天下那日,就算你不追究,我单雄信,我单家剩下的人……还有命走出这长安城吗?”
这诘问,带着血性,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洞悉人心的苍凉。
他并非惧怕李世民,而是深知权力的游戏规则。
秦王若因他而伤残甚至身死,无论原因为何,作为直接的导火索,他单雄信和单家仅存的族人,估计还包括自己的妹夫一家,必将被新帝登基后,那些满腔怒火的追随者,又或另有心思的野心家们的猜忌彻底碾碎,说不定还要牵连妹夫一家。
这血仇,报与不报,单家似乎都难逃绝路。
这其中的绝望与无奈,如同冰冷的雪水,瞬间浇熄了他心头部分狂暴的怒火,只剩下沉重的悲凉。
这带着血性又隐含无尽悲怆的诘问,如同锋利的锥子,猛地戳破了亭内那紧绷到极致的、令人窒息的气氛。
一丝带着冰寒的空气瞬间涌入,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
尉迟恭和程咬金紧绷如弓弦的身体,在这一刻终于稍稍放松了一些。
他们看向单雄信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震惊于他关键时刻的出手阻止,更震撼于他那番直指人心、充满无奈与悲凉的话语。
那眼神中,有钦佩,有同情,有后怕,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对这位瓦岗旧友重新认识的凝重。
他们紧绷的手掌缓缓从刀柄上松开,但目光依旧警惕。
李渊浑浊的老眼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将眼前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看到了二子的决绝与担当,看到了单雄信在滔天恨意下爆发的、近乎自毁的阻止和那番直指权力本质的悲凉诘问。
一丝强烈的震动掠过眼底,随即化为更深沉、更厚重的疲惫与一种近乎了然的明悟。
他长长地、极其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那叹息声悠长而苍老,仿佛抽走了他胸腔里最后一丝支撑的精气神,让他的身躯显得更加佝偻。
他缓缓摇头,目光扫过李世民苍白却坚毅的脸,扫过单雄信那双被痛苦和疲惫占据的赤红眼眸,最后,落回自己脚下冰冷的石地。
“建成糊涂,元吉……”
李渊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
“……更是罪大恶极!”
提到李元吉时,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痛恨和厌恶。
“张婕妤、尹德妃二人,”他顿了顿,似乎念出这两个名字都让他感到肮脏。
“祸乱宫闱,构陷忠良,离间天家骨肉,其心可诛!此二人,一并论罪!”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仿佛穿透了众人,落在单雄信那张饱经风霜、刻满仇恨的枣红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赎罪的、破釜沉舟的决断。
“单爱卿,”李渊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尽管这威严此刻显得如此疲惫。
“朕命你为监斩官!齐王李元吉及其妻妾子嗣、张婕妤、尹德妃……一干人等,交由你手,明正典刑!此非恩典,是朕……给单家,一个迟来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