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堂内,流转不息、映照出周天星辰轨迹的幽蓝光芒,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寒冰冻结,凝固在空气里。
光斑不再跳跃,只剩下冷硬的轮廓,投射在青石地面与古朴的卦台上,将整个空间渲染得如同沉入万古深海。
魏征,这位以清正刚直闻名朝野的前太子洗马、如今新朝待定的臣子,那向来清癯挺拔的身形,此刻却佝偻蜷缩得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一股无形的、重逾山岳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垮了他的脊梁。
他灰败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神经质地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只有喉咙深处压抑的、破碎的嗬嗬气流。
逸长生——这位青衫磊落、气度飘渺如谪仙,却又深谙红尘诡谲的道人,方才那番裹挟着滚滚红尘巨力与血淋淋真相的诘问。
如同无数柄无形的玄铁重锤,裹挟着风雷之势,将魏征一生赖以立身、引以为傲的“诤臣风骨”、“天下公义”砸得粉碎,齑粉般簌簌落下。
更将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曾正视、刻意掩藏的私心,无情地暴露在卦堂内这刺骨冰冷的星辉之下,无所遁形。
那份对废太子李建成的耿耿忠心,曾是他生命的光源。
如今却化作了一条沉重无比的寒铁锁链,死死束缚着他的心智,让他无法看清眼前翻涌的滔天巨浪,无法接受时代的车轮已然碾过旧日的轨迹。
他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自己耗尽半生心血、以性命相托的太子殿下,竟会在对比下成为如此不堪的庸碌之辈;
更无法坦然面对那个以“玄武门之变”血腥手段登上至尊之位、在世人眼中“得位不正”的秦王李世民,却偏偏展现出令人心悸的雄主气象,正以雷霆万钧之势重塑着这个帝国。
然而,比这认知崩塌更深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刺骨的恐惧。
他毕竟代表着山东士族。
这恐惧如同从九幽深渊探出的鬼爪,紧紧攫住了魏征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逸长生那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拂去一粒尘埃般的威胁。
那句“一指头把你和你的家人朋友亲属尽数点成一滩烂泥”、放血讲他溺死的话语,如同跗骨之蛆,深深钻入他的骨髓,疯狂地啃噬着他最后残存的一丝勇气。
他怕!他恐惧!
他恐惧这凌驾于凡俗认知之上、通天彻地的力量,真的会如同捏死蝼蚁般,将他所珍视的一切。
那些血脉相连的亲人、肝胆相照的故友、维系着他最后一点人间温暖的关联,尽数碾为齑粉!
这份深入骨髓的恐惧,比死亡本身更让他感到绝望,让他失魂落魄,连维持站立的姿态都显得如此艰难,双腿如同灌了铅,又似踩在棉花上。
“魏大人。”
逸长生的声音如同冰泉击石,骤然打破了卦堂内死一般的沉寂。
此刻他的语调里,不再有之前的半分戏谑与玩味,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冷漠的平静,如同万丈深渊下不起波澜的寒潭。
“你心里那点小九九,”他的目光穿透魏征摇摇欲坠的防御,直视着他浑浊的眼底。
“瞒得过别人,瞒得过朝堂上那些蝇营狗苟,却瞒不过这万丈红尘的浊浪翻涌,更瞒不过贫道这双……看尽王朝兴衰、洞穿人心鬼蜮的眼。”
他缓缓踱步,幽蓝的星图光芒在他简朴的青衫上投下变幻流动的光斑。
令人惊异的是,这些光斑竟隐隐与卦堂穹顶流转的星辰光辉形成了某种玄妙的呼应。
仿佛他自身便是这周天星斗的一部分,每一步都踏在天地韵律的节点之上。
他最终停在魏征面前三尺之地,这个距离不远不近,却足以让魏征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如山如海的压迫感。
逸长生那双仿佛蕴藏着无尽时空奥秘的眼眸,如同两盏明灯,穿透魏征浑浊的眼底,直视他灵魂最深处的惶惑与挣扎。
“你怕贫道真拿你亲族开刀?呵,”逸长生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弧度。
“贫道行事,自有其道,自有其章法。你这点心思,这点盘算,还不值当脏了贫道的手,更玷污了贫道今日……要教你明白的,那个真正的道理。”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地敲打在魏征剧烈跳动的心房之上。
“贫道今日便再问你三问。答与不答,皆在你心。
若你心中……尚存一丝‘天下’二字的分量,便听好,仔细想一想。”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卦堂内其余众人——面露思索的沈落雁,眉头紧锁的袁天罡、袁守城,还有那站在卦台旁、小脸上满是懵懂却又似乎努力理解着一切的太子李承乾。
最后,他的视线重新落回魏征惨白的脸上。
“一问: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空谈伦理纲常,是否误国?”
逸长生的声音陡然变得清冽,如同雪山之巅吹下的寒风。
“譬如强敌压境,突厥狼骑的弯刀已然砍向长安百姓的脖子时,你是去跟那颉利可汗讲‘仁义礼智信’的大道理,还是拿起刀枪,以力破力,以杀止杀?
那时,你口中那套维系天下的‘纲常伦理’,能挡得住一滴飞溅的鲜血吗?
能救得了一个濒死的婴儿吗?
若它不能,却要耗尽国库帑藏,束缚朝廷手脚,贻误决胜战机,此非误国,何为误国?”
他的话语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下。
魏征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
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玄武门前玄甲军如同钢铁洪流般的铁血冲杀,那金戈铁马、血染宫门的场景在眼前闪过;
逸长生弹指间镇压佛道群“仙”,令其噤若寒蝉的无上威能,更是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深处。
在如此赤裸、如此蛮横的绝对武力面前,任何道德高台,任何唇枪舌剑,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笑可悲。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字也反驳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