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问:若无贫道介入,这中原天下,最终会是慈航静斋、净念禅宗的天下,还是李唐的天下?”
逸长生嘴角那丝冰冷的嘲讽愈发明显,如同利刃刮过冰面。
“你魏玄成,熟读经史子集,遍览前朝兴衰,当知佛门与李阀合作的根基究竟何在。
李渊那老头子当年从太原仓促起兵,虽假借道家圣人之名,尚需借助佛门遍布天下的信众、庞大的财力和隐形的势力。
而佛门,亦需扶持一个强大的世俗皇权,以扩张其影响,弘扬其佛法,攫取更多的供奉与土地。
双方,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针,“你当真以为,慈航静斋那些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们,净念禅院那些满口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高僧’们,是真心为了你口中那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常秩序?
错了。
他们看中的,是李建成这个人——一个相较于其弟李世民,更为优柔、更易被佛门理念影响、更容易掌控的‘明君’。
是一个能让他们佛光普照、堂而皇之干预朝政、甚至最终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地上佛国’的基石。
若无贫道横空出世的压力,此刻长安城头飘扬的,怕不再是什么‘唐’字旌旗,而是镶着金边、闪烁着诡异佛光的‘卍’字符幡,还美名其曰护国佛兵。
你魏征效忠的太子殿下,虽然也非庸才,颇有几分能力,但在那些‘仙子’‘高僧’眼中,也不过是他们精心挑选、更好摆布的傀儡罢了。
你忠于他,究竟是忠于李唐江山,还是……忠于那些妄图以神权凌驾皇权、以佛法取代王法的秃驴尼姑?”
“轰——!”
这番话如同九天之上劈落的惊雷,裹挟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劈在魏征早已摇摇欲坠、布满裂痕的认知壁垒上。
过往许多被忽略、被刻意美化的细节——李建成对佛门势力的过分倚重,佛门高手在太子府中那种超然物外、甚至隐隐指点江山的姿态,慈航静斋传人梵清惠那看似悲悯实则疏离的眼神……
瞬间如同被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让他浑身冰冷、骨髓都仿佛冻结、根本不敢深想的残酷真相。
他脸色由死灰转为惨白,豆大的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沿着枯槁的脸颊滑落。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脚下踉跄,几乎要站立不稳,瘫倒在地。
若真如此……他魏征毕生秉持的忠君之道,他那自诩为天下公义而发出的诤谏,岂非……岂非都成了帮助佛门势力渗透皇权、最终隐藏在背后掌控李唐江山的帮凶?
而他之前对李世民“得位不正”的激烈指责,在如此颠覆性的真相面前,又显得何其荒谬。
何其苍白无力!如同小丑的跳梁!
“三问,”逸长生无视魏征那风中残烛般的状态,声音愈发清晰冷冽,如同冰泉击打着千年寒玉,每一个字都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
“且看那隔壁大明洪武皇帝,朱元璋。起于微末草莽,放牛娃出身,提三尺剑,扫荡群雄,于这片大陆东极之地驱逐蒙元铁蹄,光复我汉家衣冠,重整这大陆东方的破碎山河。
在你魏征看来,他的得位,正不正?
他那铁打的帝位,是蒙元皇帝心甘情愿禅让给他的?
是他靠着董仲舒那套‘天人感应’、‘三纲五常’的虚妄道理求神拜佛求来的?
还是他凭着手中刀,麾下兵,胸中韬略,一刀一枪,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
用无数敌人的鲜血和白骨,铺就的登基之路?!”
这最后一问,如同世间最锋利、淬着剧毒的匕首,彻底、毫无阻碍地刺穿了魏征最后残存的心防!
朱元璋!那个放牛娃出身的开国雄主!
他的江山,何曾有过半分“禅让”的温情脉脉?
何曾有过“天命所归”的祥瑞降临?
那是真真正正的尸山血海堆砌而成!
是陈友谅的鄱阳湖水战,铁甲染血,樯橹灰飞烟灭;
是张士诚的平江城破,玉石俱焚;
是徐达、常遇春北征蒙古的铁骑踏破大都城垣,将蒙元的最后尊严踩在脚下!
是赤裸裸的、不容任何粉饰的武力征伐!
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铁律!
“得位正不正?”
逸长生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讥诮,如同在看一个执迷不悟的愚者。
“在你们这些满口‘纲常伦理’、自诩为道德标杆的读书人眼里,他当然‘不正’!
他打破了门阀!打破了世家对知识、对上升通道的垄断!
他让无数像他一样出身微末、世代为奴为婢的人,有了凭本事、凭军功、凭才能出人头地的阶梯。
他动摇、摧毁了你们赖以生存、世代簪缨、高高在上的根基。
所以你们从骨子里排斥他,排斥一切不按你们既定的、维护自身特权的‘规矩’来的力量。
你们内心深处真正恐惧的,从来不是什么‘得位不正’,而是‘改变’。
是那套能保证你们及你们的子孙后代永远居于人上、享受特权的旧秩序被彻底打破!被碾碎!”
“呃啊!”
魏征如遭万钧重击,再也支撑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踉跄着猛地向后倒退一步,后背“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卦堂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离水的鱼。
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如同陷入无尽迷雾般的迷茫,以及一种世界观彻底崩塌后的巨大惊骇。
逸长生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反复地烫在他毕生奉为圭臬、视为精神支柱的理念之上。
他坚守的忠义,他信奉的伦理,他赖以立足、引以为傲的诤臣风骨,在对方用无情之手掀开的这血淋淋的现实和颠覆性的真相面前,竟是如此脆弱不堪,如同纸糊的堡垒,一击即溃。
甚至……充满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或者说刻意回避的虚伪与赤裸裸的私心。
“不……不……”魏征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不是这样的……圣人教化……董子之学……乃治国安邦之本……是根基……”